【视频】| 傅雷致梅纽因函（上） 纪念梅纽因诞辰102周年-酌乐古典
梅纽因与傅雷
读过《傅雷家书》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名人的关系——他们是亲家。傅雷之子傅聪在国外学钢琴时，认识了梅纽因的女儿弥拉。两人后喜结连理，育有一子名傅凌霄。两位大师惺惺相惜，多有信件交流。梅纽因亦与傅聪合作演出，对贤婿也很欣赏常和平。可惜十多年后，由于东、西方人秉性差异太大，傅聪和弥拉的家庭破裂了。
一九九九年，著名小提琴家伊虚提·梅纽因与世长辞，遗孀狄阿娜夫人把一批傅雷当年所写的法文函件交给傅聪。这批信件有十多封，是傅雷于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六年期间写给亲家梅纽因夫妇的，内容除日常生活点滴外，还涉及傅雷对人生的看法，对艺术的追求等。这些信件从未公开发表，因而相当珍贵。译者金圣华先生曾经翻译过《傅雷家书》和傅雷致傅聪业师杰维茨基函件。傅雷致梅纽因的中译函件曾由《收获》杂志首发，这十五封信均摘自二〇〇〇年第六期《收获》。
今天是梅纽因的诞辰，这十五封信将分为上、中和下三篇发布在我们今天的三条推送中。
| 梅纽因演奏巴齐尼《精灵之舞》
第一通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曰
伊虚提狄阿娜双鉴：
得悉你们首次探访两小口所得印象，内子与我深感欣慰，我们早已料到弥拉对持家之道必应付裕如，但不料她连烹调艺术也上手神速。
聪最敬爱的两位老师，即在温尼伯的勃隆斯丹太太和在华沙的杰维茨基教授，各以略不放心的口吻来函相询，欲知当年弟子婚后的事业发展将会如何，而我自己对此却颇觉心安，因为孩子们对艺术的奉献及其处世态度使我满怀信心。
其实，从你们的描述之中，得知弥拉已使新家充满温情及诗意，凡此一切，显然为两位尽力熏陶、悉心培育的结果。
两位对聪的厚爱，使我们铭感在心。惟有纯洁仁爱、充满真情的心灵才能彼此充分了解谢德庆，互相真正赏识。尽管如此，聪始终不够成熟，缺欠经验，因此日常行事不够明智，此所以我们虽对他做人原则深具信心，而始终放心不下的原由。
“依灵”事件①谅不致重演，既为身在西方绝无仅有的中国音乐家，他自当凡事谨慎方可。再者，音乐会的地点不应只以艺术考虑作为选择条件，而应深思熟虑，以更为重要的其他条件作为甄选原则。
我不知他是否愿意采纳我的意见，因年轻人或多或少考虑不周并坚持己见，以致不能预见可能遭遇的不幸。此种忧惧经常折磨我们，甚至达到夜不成眠的地步。
然而某些障碍，若能及时劝告，当可轻易避免。天真无邪自属可贵，凡事无知却使人愚不可及、灾祸殃身。在此复杂混乱的时代，行事多加思虑不啻为处世良方。我们深信两位必定会为孩子们幸福着想，多予开导。
承蒙两位建议为我代购书籍，欣然从命王则天，然此事需附设条件，即你们必须跟聪算清代付账目方可。暂且寄上书单一张，多所叨扰，有渎清神。
去岁十一月已指示孩子，嘱他转交十七世纪中国画“花与鸟”复制品六幅，画作于十二月中寄往伦敦。如今看来聪已浑忘一切，足见他如何处理我们付托之事！他的糊涂健忘真是不可救药。
此次寄呈画作一幅（一月九日寄出，约二月中寄达），此画由一位好友，也即当今我国最佳画家之一林风眠所绘。兹备画家简介，随后奉上。
狄阿娜夫人来信亲切，充满睿智南怀瑾简介，内子阅后不胜欣悦，谨申衷诚谢忱，并为稽覆致歉。内子因不善以英语表达，故迟迟未曾提笔，而我惟恐使她徒增压力，亦不敢过分催促也。
得知孩子们已在一幢舒适住宅安顿下来，一切皆便，极感欣慰。深信自寻觅居所至种种安排，皆为你们悉心照拂之功。
便中尚祈早日赐寄照片为盼，顺颂双棋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好友小提琴家马思聪（一九三O年前曾负笈巴黎）为吾国最佳作曲家狮跑沙滩车，亦为北京音乐学院院长，及一九五五年第五届萧邦音乐比赛评判王薇薇香水，请我代询可否将其作品直接寄上。马为首先发现聪音乐天才的中国音乐家之一。
伊虚提灌录之唱片（密纹唱片），请按所喜作品为我们甄选一套，如蒙雅允，无任感荷。又及。
|自古英雄出少年
第二通一九六一年二月九曰
伊虚提如晤：
贤伉俪及孩子们的照片是否已经晒好？是否已以“空邮”惠寄？内子及我对这些照片终日期盼。林风眠画作谅已收到，不知是否喜欢？狄阿娜是否亦喜欢？又聪不知有否转交去岁十一月嘱其奉呈之“花与鸟”复制品六幅胡颂文？
兹推荐埃蒂昂勃勒②所著有关现代中国一书，名曰《新西游记》(巴黎：伽利马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作者曾在书中提我。能令你对吾人今日生活环境知悉一二*勒洛三角形，诚有意义。此书在原出版社若已脱销，必可在巴黎旧书店买到。阅毕想必会转交弥拉，然否？
吾友马思聪已寄奉部分作品，并附简函。
内子附笔问候，狄阿娜处不另。
*此祗颂双绥不一
傅雷
一九六一年二月九日
*吾国因凡事皆发展迅速，始料不及，故当前情况较埃蒂昂勃勒来访时已大不相同。此中情况可询能人求证。（附朱梅馥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三日致狄阿娜函，原件为英文。）
亲爱的夫人：
一月承蒙惠赐来函，稽覆为歉。为表达畅顺起见，此信我先以中文撰写，再由外子泽成英文。自从三十年前离开学校之后，迄无机会练习外文，以致目前程度只能稍作阅读而已。然而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不擅执笔，总比延宕无期、让朋友失望为住。
来信所言，使我思潮起伏。我深切了解要将一个不是己出的孩子抚养成人，确非易事，个中困难且随时存在，随处可见。即使亲生骨肉，亦无法时时知道如何对待。不同年龄必然会带来不同看法与感受，加以现时代生活纷扰，发展迅速，使我们与年轻人之间更增隔阂。然如你所言，我们与孩子之间并不存在这种距离，因为我们相信自己能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并且我们也并不自认落伍。时常使我们不安的倒是艺术家天赋的“一心一意”。我们跟你同样了解为年轻人担忧毫无用处，但却几乎出于本能、难以自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诫如中国成语所云，然后任由孩子“信或不信”。归根究底，我们在扶养儿女的过程中，已学到许多有关生命真谛的事情，这是最大的报酬，不知你以为然否?
亲爱的朋友，你对于自己的教育成果，必定感到自豪。得悉令郎“杰勒德教授”禀承天赋，如你一般一早就表现出戏剧才华，可喜可贺。而弥拉则聪颖可爱，恳挚真诚，讨人喜欢，我深信她也会像你一样逐渐学会如何适应身为艺术家之妻的艰辛。聪有此福气，令我高兴。得知盗窃一事，极为震惊，窃案是否在你们离开伦敦前发生?此事似恶意搜寻多于寻常盗窃，因此小两口日后需加倍小心。有关详情，可否赐告?
梅纽因先生的巡回演奏必然十分成功，谨申贺忱，并再次为稽覆致歉，即候近安
朱梅馥启
傅雷附候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梅纽因16岁就荣登《时代》杂志封面
第三通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一曰
伊虚提狄阿娜双鉴：
狄阿娜来信言及你们生活极其繁忙，此事令我感触良多，然亦为意料中事，因我虽不如两位这般艺术任务众多，社交活动频繁，仍然非病例绝不中断工作孟庆旸。
人生有太多事要做，太多知识要追求，太多讯息要知悉，以致一日二十四小时总嫌不够，即使对一个生活归隐，恍似遁世如我者仁面树，也是如此萧瑶。这岂非现代人主要病根之一？艺术若在吾人身上加重负担，徒增疲劳，而非带来平安，赋予喜乐，岂非有违原则蛊童？
一个世纪之前，丹纳早已抱怨人类头脑之进化不合比例，有损其他器官，而现代生活的复杂紧张已剥夺人类简朴自然、合乎健康之乐趣。倘若丹纳在生，目睹吾人今日之生活，不知又将出何言钱慧仪？
四月十七日接奉伊虚提新录唱片九张，另华格纳序曲一张；四月二十日，收讫法文书籍一包；五月二日收讫有关聪之德文文章，此等文章承蒙不吝翻译，何雨婷凡此种种，感不胜言。
伊虚提唱片令我们愉悦难宣，尤以近二十年未曾得聆阁下优美演奏，更感欣忭。可知自中日战争后，此间与西方文学及艺术界已完全脱节。
聪从未告知有否将书款偿还，虽然曾询问不止一次传单病，此即为年轻人处事糊涂而应予责备之处。尚祈不嫌烦琐，径向聪索取代付款项为盼。若能真正对其视同己出，命其履行应尽职责，则将不胜欣慰之至。
狄阿娜于五月三日来函中提及一本共两册之字典，然并未指明所属种类。现有《乐如思世界字典》共两册，《二十世纪乐如思字典》共六册，《李特莱大字典》共四册。代购之字典相信为有关短语及引言者，未悉是否有较加赛尔本更详尽之法英—英法对照字典？若有一本上好字典，即使只有法英对照者，亦将合乎所求。
有关孩子们的结婚照，只于三月二十二日收到弥拉三月十日寄出之一批，你们寄自苏黎世的相片则从未收到，且如今方知有此一事。
凡寄邮件烦请留意，不论方便与否，务必以坚固信封或口袋装载，并请于四周用胶纸封好，或用绳子系牢。上海与欧洲之间，路途遥远，故在途中常有信封损坏、内件失落之虞。前次尊函附有巴斯音乐会说明书，信封就遭损坏并需此地邮局重新粘贴。
有关巴斯音乐节之曲目，其中包括英、法古乐，令人深感兴趣，未悉此等极少演奏之乐曲会否酒录成唱片?
五周以来，孩子们不见只字片语，此乃疏忽不周的另一例子。无论如何，音讯杳然至此，但愿非因任何一人身体不适所引起。
顺颂
双绥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一年五月廿一日
兹将收讫书籍详目胪列如下，敬请参阅。
四月二十日收讫自巴黎弗林可书店所寄书籍：
1，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人物志
两册2．一九六O年巴尔扎克年刊
一册3．巴尔扎克书信集，第一册
一册4．引言百科全书
一册5．乐如思法文短语字典’
一册*由莫里斯·拉所编《乐如思法文短语字典》极不理想，倘有另外一册包含较多法国俗语之字典，乞代购之。
|梅纽因演奏《匈牙利舞曲第四号》
第四通一九六二年一月七曰
伊虚提狄阿娜双鉴：
叠奉来自香港邮包四个，来自伦敦邮包两个(其一为药物)，以及自香港雀巢公司寄来之礼物，迭蒙厚贶，隆情高谊，感激难宣。
得知两位喜爱前奉之中国画，十分高兴，借此间既无太多杰出的当代画家，也无美丽的刺绣物品，稍佳或稍古的作品，均禁止出口，而较次之物，又不敢奉寄。今人只欲草草生产，不再制造美丽耐久之物了。
两位想必远离家园，仆仆征途，故五月未曾笺候。但未料你们美国之行竞长达十周之久。伊虚提新灌唱片，定必成功。如你们一般，我时常为现代文明而叹息。此种文明将艺术变为工业社会极度紧张之产物：艺术活动及表演太多太繁，因而使公众未及消化吸收，艺术家未及潜心沉思，此为进步耶？倒退耶？
身为东方人，仅阅读有关刊物已觉晕头转向。我曾屡次劝告聪演出勿太频密，然聪仍太年轻，极需建立地位，以便不致沦为工作奴。伊虚提的处境全然不同，大可按自己意愿调节演出次数，以便多作休息，如此则对艺术及健康均有所裨益。
但内子持有不同看法，认为伊虚提因惯于辛勤工作，习于多姿多彩，倘若闲暇太多，超乎常规，必会感到烦腻，此话也许有理。
约五周未悉孩子近况。自纽约演出后，未见只字片语。现奉大函得知两小口在火奴鲁鲁阳光热浪下一切均好，深感欣慰。
想来南太平洋必然景色壮丽。一月后你们将于澳洲会面，然否？澳洲友人近日函告，当地华侨已在准备款待祖国同胞艺术家；可不要像夏威夷华侨一般以盛宴佳肴填塞孩子们才好！
顷奉贺年片虹色时光，特此致谢。卡片上附有伦敦邮票，由格施塔德寄出，而此刻两位身在美洲，思之令人神往。两位周到待友之情，及日常处世之道，实令人赞叹不已。
承蒙厚赐日用品及维他命，加以孩子们寄来之物，去年生活较好，风湿痛已较少发作，而幼子阿敏在北京亦少挨苦。
目前我每日可工作约八小时，然而巴尔扎克《幻灭》一书，诚为巨构，译来颇为费神。如今与书中人物朝夕与共，亲密程度几可与其创造者相较。目前可谓经常处于一种梦游状态也。
因姻亲关系，我们能在如此短时间之内变成莫逆之交，实属万幸。能有远在异国、近在心中的朋友，岂非人生罕有之乐？你我之间确有相交经年之感。
内子跟我在此向两位拜个晚年，顺颂福泰安康，演出成功辉煌，并向杰勒德及杰里米致以亲切问侯。但愿此信趁你们仍在伦敦时能及时寄达。
傅雷
一九六二年一月七日
| 帅气的外表，散发着音乐艺术的激情
第五通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曰
伊虚提狄阿娜双鉴：
前奉一月二十八日自庞贝来函，迄今始覆，延宕无由，歉疚实深。生活归隐至此，实远较他人时间充裕，得以向各方友好笺候，而此等友好我与内子时在念中。
其实亦曾屡屡念及不知你们身在何处，并暗付你们不知何以能妥善安排如此紧张的生活，而伊虚提不知又给公众带来何等令人赞叹的崭新献礼。
然握笔笺候仍需提起神来，徒然心系友人，并不足够。近来颇觉疏懒，尤感沮丧，并无显著原由，只因疲惫乏力、未老先衰而已。
人生已过半百，对生命自感意兴索然托奶天王，而身处东方，兼且秉性严肃，缺乏雄心，性好内省，再者生逢狂风暴雨的时代，则更加如此。看来没有幻觉的理想主义者更易失望，并在人类命运一事上更愿接受服尔德式的概念巴勒斯坦毒蝎。中国成语谓，人类为“万物之灵”，此种有时颇为自大危险的信念，我时嘲之。即使身处另一星球来观察人性，我亦不可能变得愤世嫉俗。
然而，虽然我对所有祟高美丽之事物均十分热爱，却无法使自己的梦想不遭破灭，反之，太多事令我震惊不已，使我劳累不堪，直至虚无寂灭。幸勿以为这些折磨乃浪漫底克伤感主义的复兴，我已活得颇久，看得颇多，足以找出千百种理由，使怀疑看法屹立不倒。
一种不涉真正哲学家智慧的冷漠，一种没有任何力量的慷慨，一种缺乏狂热的理想主义，凡此种种，也许是现代人通病的根源吧！大函述及有关印度之事，稍换数词，即可运用到我国人民身上：相信无论身处何地，世人对未来均不太肯定。
然而，我对自己的工作仍如常进行，此乃唯一可供逃避厌倦之良方——无疑为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幸好对他人无碍。
我对艺术的坚定信念，谅你们相当了解，故而对我即将赘述为聪忧虑一事，当不感意外。演出过频岂非有损一名仍需不断充实自己的年轻音乐家（至少以长期来说）梦幻西餐厅？认真学习岂非需要充分时间，宁神养性及稳定感情？倘若不断仆仆风尘，又怎可使一套仍嫌贫乏的演奏曲目丰富起来？
我明白他需要抓紧所有机会以便在音乐界建立地位，亦知竞争极大，激烈非常，加以生活越趋昂贵，即使演出频频，在缴付税款及支付代理人佣金之余，亦所剩无几。音乐家时可在演奏台上得到进步，且若不经常在观众面前演出，将会烦闷非常，这些都可理解。
然而在这种无止无休、艰苦不堪的音乐生涯中，要保持优美敏锐、新鲜活跃的感觉，岂非十分困难？聪身体非壮马延强，财力不足，此外，他不但几如所有艺术家般不善理财，且过分懦弱，过分敏感，也过分骄傲龙茜吧，不屑跟一般音乐代理人对不起青春，跟唱片公司经理，跟真正现代阿巴贡①的恶劣手段去对抗。
他在美国的遭遇实在惊人，然而又能如何？我们岂不是生活在充满血腥斗争的世界，而冷战并非限于政治圈子？此外，我亦深知不该对所有年轻人面临的事物感到焦虑。再者，孩子自有其命运，不必为他们过分操心。然而我始终不能自已。与子女之间血脉相连，他们的痛苦有时比自己的苦难更令人忧伤。
香港方面传出梅纽因即将赴港演出的消息，然未知确切日程。我们距离如此近又如此远，诚为可惜!料将巡回演出，顺便往日本及马尼拉等处，而不至仅赴香港一地，然否？
冗言滔滔，幸恕拉杂。惟能跟挚友推心置腹，岂非一乐也？梅馥生性乐观，较少忧虑，因此常较我开怀，她对生活知足，此乃福分也，幸保未失。因聪寄来日用品之故，敏儿在学校生活安好。
即颂
万福
傅雷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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