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了不起的盖茨比:远不只爱情-梧桐之歌

冯天魁
有人说,他是身世显赫的德国皇裔;有人说,他是行踪不定的一战间谍;还有人说,他是魔鬼的表兄弟,坐拥数不尽的财富。
甚至在一些传闻中,他并不存在,本身就是个惊天骗局。
盖茨比,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出现,在寸土寸金的长岛海湾买下了一座宫殿式的别墅。
每到周末,别墅里灯火通明。
整个夏天的夜晚都有音乐从别墅里传出来。
在他蔚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样在笑语、香槟和繁星间穿梭。
到后来整个空气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脱口而出、转眼就忘的打趣和介绍,充满了彼此始终不知姓名的太太们亲热无比的会见。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盖茨比欢迎每一个人。
互不相识、不请自来的人们流连其中,却没有人知道关于主人的消息。
当尼克从黛西家回到位于西卵区的小屋时,他第一次见到了盖茨比的身影。

五十英里之外一个人已经从我邻居的大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银白的星空。
……
(正当我想要上前打招呼的时候)他突然做了个动作,仿佛满足于独处——他面对着幽暗的海水,颤抖地伸出双臂,样子很是奇怪。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也许是一座码头的尽头。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相比黛西出场时的惊艳,盖茨比的登场没有一丝波澜,神秘而落寞。
在每一个凝视远方的夜晚,面对着对岸码头渺远的绿灯时,他都在想些什么?
他可以在大佬面前侃侃而谈,毫无怯色。
他冷淡地看着派对中癫狂的人群
——“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仿佛是洞悉了一切的上帝。
他挑剔地看着尼克为茶会所做的准备,几乎搬来了一整个花房。
可当他听见庭院里黛西的声音时,他不知所措——他甚至特地冒雨绕到前门,只为让一切看起来更自然一些。
而当他诚惶诚恐地邀请黛西来到自己为她搭建的梦幻堡垒,兴奋地介绍着自己的财富时,像极了一个炫耀着自己的画作希望得到大人肯定的孩子。
有人不解于盖茨比对黛西的执着,有人怪盖茨比不懂得见好就收。
可是,对盖茨比而言,有那么些人,并不仅仅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
在她面前,他一直是自卑的。
Will you still love me
你还会爱我吗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如果我一无所有唯有伤痛的灵魂
黛西满足了他的一切幻想。
她在他最贫乏的年龄,给了他至高的待遇。那时的他,身无长物,却仿佛拥有着世界。
黛西,从此成为他的信仰。
他那渴望出人头地的理想,从此有了生命,迸发出更为强大也更为致命的魅力。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彩。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沈从文《月下小景》
可是,他清醒地知道,他之所以能出入黛西家里,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他不寻求改变,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对方是那么得耀眼。不管他作为杰伊.盖茨比会有何等锦绣前程,目前的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一文不名的年轻人。
军装隐藏了他的真实出身,况且,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就可能被派往任何地方,从此与黛西分离。
战争结束后,盖茨比辗转到了牛津,在那里待了五个月,之后才回到美国。
黛西和来自芝加哥的名流汤姆结婚了,婚礼之豪华轰动一时。
那盖茨比呢?
沃尔夫山姆对当时场景的描述是:
“刚刚离开军队的一位年轻的少校,胸口上挂满了在战场上赢得的勋章。他穷得只好继续穿军服,因为他买不起便服。那时他正走进四十三号街怀恩勃兰纳开的弹子房找工作。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仪表堂堂、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等他告诉我他上过牛津,我就知道我可以派他大用场。”
可即便如此,关于黛西的记忆,一直被盖茨比小心安放着,从未放弃。
当汤姆攻击他是冒牌货时,他的反应不是反驳,而是不断地强调黛西爱的一直是自己。
只要黛西站在自己这边,那些攻击和质疑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尽管拥有着绝对的选择权,黛西并不愿卷入盖茨比和汤姆的冲突。
她不愿站队,那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选择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另外一个,放弃已经厌烦却安逸的生活去面对未知,对她而言是场豪赌。
而盖茨比的坚持,无疑会让她感到害怕和厌烦。
汤姆守住了阵地,开始步步紧逼盖茨比。
盖茨比慌了。
他担心的绝不是名誉扫地或是锒铛入狱。
他只担心黛西会怀疑他的品质,更怀疑他对她的承诺。
没错,他确实是个伪装起来的贵族,是个倒卖私酒的不法之徒,可他对黛西的情感是真的。他对她毫无恶意,却只看到她眼中的恐惧。
对黛西而言,她不知道他究竟还隐藏了什么。
是啊,五年了,凭什么让对方相信自己从未改变呢?
甚至连当初的那个盖茨比也有虚假的成分——至少在当时的黛西和她的家人看来,那群年少有为的军官都是出自名门的绅士。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恳求,希望黛西能和汤姆摊牌,却只得到了她的否认。
如果这只是一个新晋富豪争夺旧爱的故事,小说的意义会少得多。
但事实并不那么简单。
他发疯似的想要变强,想要成为配得上黛西的真正的贵族,甚至不惜倒卖私酒。
如果说他的努力仅仅是为了引起黛西的注意并最终夺回黛西的话,他年少时的出走又做何解释?
从James Gatz到Jay Gatsby,他一直是个要强的人,不甘于现状,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上天眷顾之人。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
——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他是“美国梦”的虔诚信徒,坚信不论出身,只要通过个人努力就能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即便希望渺茫,他也会为自己创造希望,这才是盖茨比的“了不起”之处。
但也正是如此,他的幻梦超越了黛西本身,超越了一切,变得危险,变得不那么符合“上流社会”的规则。
那天下午一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不是由于她本人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
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到这个幻梦,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赶不上一个人阴凄凄的心里所能聚集的情思。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为了夺回黛西,盖茨比决定成为能让黛西倾心的“上流人物”。
在与汤姆的对决中,他失败了,因为他改得不彻底。谨慎地甚至有些生硬的他,终究是当初那个纯真又上进的年轻人。
为了成功,他可以强迫自己成为另一种人。
他每周举办大型派对,“将星光施与来来往往的飞蛾”,只为她哪怕一次碰巧的驻足。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这些。
他爱着黛西,也将爱着黛西喜欢的一切,即便那不是自己原本喜欢的。
而他自己喜欢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他每天看黛西所在城市的报纸,希望碰巧可以看见黛西的名字。
而对于黛西的丈夫、更有可能出现在报纸上的汤姆,盖茨比却一无所知,因为那个人无关他的梦想——他坚信只要自己“跳得够高”,就能“打动她的心”。
他想要成为“上流人物”,却只学到了一些皮毛,甚至用不那么切合实际的希望麻痹自己,这是尼克对盖茨比“真心鄙夷”之处。
“ 盖茨比,他代表我真心鄙夷的一切。假如人的品格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成功的姿态,那么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瑰丽的异彩,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一种异乎寻常的永葆希望的天赋,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捷,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未发现过的,也是我今后不大可能会再发现的。
……使我对人们短暂的悲哀和片刻的欢愉暂时丧失兴趣的,却是那些吞噬盖茨比心灵的东西,是在他的幻梦消逝后跟踪而来的恶浊的灰尘。”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在他的派对上,人们近乎癫狂地觥筹交错着,贩卖私酒起家的他却滴酒不沾。
反倒是远处码头上的那盏小小的绿灯,在一个个夜晚给了他最大的慰藉。
他身处那样一个疯狂的时代却又能坚守那份纯真,甚至有些固执,恰恰又是尼克钦佩之处。
“ 他们是一帮混蛋,他们那一帮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
——尼克评价盖茨比
有人说盖茨比被黛西蒙骗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连尼克也那么认为。
“我看最使他着迷的是她那激动昂扬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怎样梦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是一曲永恒的歌。”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可实际上,对于黛西,盖茨比看得比尼克、甚至比黛西的“好友”乔丹更透彻。
他们都发现了黛西那迷人的声音背后有某种异样的成分,却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只有盖茨比,被黛西“迷上了”的盖茨比,听出了不谨慎之处。
“她的声音很不谨慎,”我说,“它充满了……”我犹豫了一下。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忽然说。
(Her voice is full of money.)
正是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领悟过。它是充满了金钱——这正是她声音里抑扬起伏的无穷无尽的魅力源泉,金钱丁当的声响,铙钹齐鸣的歌声……高高位于一座白色的宫殿里,国王的女儿,金子般闪耀的姑娘。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既然他一直沉迷其中,又为何能旁观者清?
也许,他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美国梦”的破碎 】
一个出身卑微的贫困少年独自外出闯荡,通过奋斗逐渐包装成贵族的样子。
他的手段是虚假甚至违法的,但他至少获得了表面上的成功。财富、声望和爱情,他几乎要够到一切了。
但这都只是表象,脆弱地经不起流言。
如果盖茨比更冷酷自私一些,他也许就成功了,但那就不再是他了。
一个出身贫苦却善良淳朴的人,终究没有办法在当时的美国成为被认可的“贵族”。
如果他不做贩卖私酒的勾当,而是合法地途经致富,那会怎么样呢?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他和黛西之间都会有物质上的鸿沟。
而这对自卑的他而言,几乎相当于彻底放弃过去的那段美好,承认自己的失败。而这是不可能的,不然年少时的他也不会愤然出走。
如果他从未遇见黛西呢?
让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中的背景:
在一战中,欧洲各国陷入了长达4年的混战,破坏严重;而美国本土未受波及,大量资本涌入美国。战争结束后一直到经济大萧条之前,美国经济空前繁荣,股票和证券市场异常火热。
盖茨比本人就是一战的退伍军官,而叙述者尼克到纽约也是为了学做证券生意。
“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在做证券生意。”
——尼克评价当时的证券市场
在财富膨胀的情况下,传统的清教徒式的生活被人们抛弃,取而代之的是金钱至上的享乐主义,这一时期被称作“喧嚣的20年代(Roaring Twenties)”,也被菲茨杰拉德称为“爵士时代”。
“这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 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
——菲茨杰拉德
在那样一个全民狂欢、金钱至上的年代,上流社会对盖茨比都会有很强的吸引力。
即便是叙述者尼克(他算是书中最清醒的人物),也不能免俗投身于火热的证券生意。
而黛西,确切地说是那个光彩耀人的上流社会具象化的产物。即便没有黛西,盖茨比也不会甘于普通的生活。他还是会执着地追求财富、声望这些当时的社会共识,只是在时间上没那么紧迫了。
在那样一个狂热的年代,尤其是在法律管控不那么严格的年代,人们会将财富和才智投入到那些高利润甚至非法的行当。
“1920年1月,美国禁酒法案正式生效,规定凡是制造、售卖或运输酒精含量超过0.5%以上的饮料皆属违法。但是社会对酒精饮料的强劲需求被一些不法商人抓住了商机。他们在地下黑市非法制造和买卖酒类制品,或从国外走私酒精饮料。直到 1933 年废除禁酒令为止,走私酒精饮料在美国虽然是违法行为,却一直是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
——李欣《了不起的盖茨比_美国爵士时代的代言》
那个时代的美国社会空前繁荣,可是整个社会充斥着一种糜烂而急功近利的氛围。
每一个渴望成功的上进之人都会被表面的幻象所吸引,一步步被社会裹挟其中,直到在迷失中走向自我毁灭。
这样一个时代,看似是“美国梦”感召下的繁荣体现,却摧毁了“美国梦”的根基
——在全民狂热的氛围下,很少有人会踏踏实实地通过合法的个人奋斗去实现自己的追求了。
在故事的最后,唯一清醒的叙述者尼克离开了曾吸引着他的纽约,那片满是机遇却充斥着虚伪、癫狂和冷漠的地方。
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Francis Scott Fitzgerald
(1896年9月24日-1940年12月21日)
美国“垮掉的一代(Lost Generation)”的代表作家,与海明威齐名。

1896年9月24日,菲茨杰拉德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一个小商人家庭。
杰伊.盖茨比出生于美国中部一个农户家庭。
1913年,在亲戚资助下上了贵族式高等学府普林斯顿大学。但他无心学业,积极参与社交活动,抹去了自己的口音。
盖茨比外出闯荡,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富翁Dan Cody,在后者帮助下学会了贵族的行为方式。
1917年春,美国加入一战,菲茨杰拉德参军。
盖茨比参军,进入一战前线。
1918年7月,驻扎在Montgomery外Sheridan营地的菲茨杰拉德在乡村俱乐部的舞会上邂逅了泽达尔,后者是当地高级法院法官的女儿。
驻扎在Louisville附近Taylor营地的盖茨比在黛西家里遇见了“金子般闪耀的姑娘(golden girl)”
菲茨杰拉德狂热地追求泽达尔,通信不断,一有空就去看望她。后者答应了他的表白,前提是菲茨杰拉德的收入能满足她的需求。
在Taylor营期间,盖茨比一有空就去找黛西。他深情地看着黛西,给当时的乔丹(黛西的“好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19年2月14日,战事结束,菲茨杰拉德退伍,前往纽约寻找机会。
盖茨比退伍,又被派到牛津入读,在那里待了五个月。
1919年6月,泽尔达失去耐心单方面取消了婚约,落魄的菲茨杰拉德回到故乡。
黛西不再等待,嫁给了来自芝加哥的社会名流汤姆。
1920年3月26日,《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出版,立刻引起了轰动。菲茨杰拉德不用再担心收入。
退伍后身无长物的盖茨比受到沃尔夫山姆赏识,靠贩卖私酒积累了大量财富。
1920年4月3日,菲茨杰拉德和泽达尔在纽约结婚。
1920到1929年,夫妻俩挥金如土,成为当时媒体的焦点。
人们对神秘的富豪盖茨比以及他的豪华派对津津乐道。
1924年移居法国,出现情感危机:泽尔达爱上了一个法国飞行员,菲茨杰拉德甚至提出要同情敌决斗。
盖茨比坚持要黛西告诉汤姆她从未爱过对方,只得到黛西否定的答复。
1925年,《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

之后,菲茨杰拉德逐渐陷入困顿,时常酗酒。
1940年12月21日,菲茨杰拉德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脏病突发,时年44岁,只有寥寥几人出席了葬礼。
盖茨比被丧失理智的威尔逊枪杀,只有三四个人参加了葬礼。
【谁杀死了盖茨比】
盖茨比的死去,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在作品中的自我毁灭。
毁灭,然后走向新生。但可惜的是,菲茨杰拉德本人终究没有走出来。
作为昔日的亲密好友,海明威敬佩菲茨杰拉德的才华,却又痛心于他为了满足奢华的生活而不得不疲于奔命,更痛心于他此后的消沉。
海明威将菲茨杰拉德的悲剧归咎于泽达尔,正如一些人将盖茨比的悲剧归结于黛西本身。
其实,在当事人眼里,对方始终是“金子般闪耀的姑娘”,从未改变。
他们并没有被蒙骗。
只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仿佛一种宿命。
有的事,旁观者也未必看得清。
多年后,酒精、精神疾病和逐渐流逝的自身价值——曾经困扰着菲茨杰拉德的东西,也缠住了那位曾经的硬汉。
当海明威将枪口对准自己,他已完全懂得昔日好友的痛苦。
他开始明白不可能再次起飞了,因为对于飞行的热爱已经消逝,他唯一能够回忆起的是,当初在天空中的翱翔是多么的轻而易举。
——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这是海明威写给好友的,也是写给他自己的。

而我们终将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