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书香水富·分享|三妹(下)-云南北大门
冯天魁
上期节目和大家分享了水富一中赵洁老师的自传散文——《三妹》上集,“像是在翻旧照片,又像是在看老电影,赵洁把三妹那些关于‘饿肚子’的生活琐事讲述得不露声色,却又风生水起、耐人寻味。而在三妹俨然一个‘吃货’的形象背后,还隐藏了父亲母亲可亲可敬的亲人形象......”
1
三妹曾经以为大人是不会饿的。
你看,平时偶然有点好吃的,大人们都不怎么吃,最有力的证据——比如自己的母亲从来都把上夜班供应的宵夜让给她们兄妹仨。
母亲是护士,不时要倒班,三妹就盼望母亲上夜班,因为只有这个班才有宵夜。
医院食堂的王老者是个湖南人,干干瘦瘦的,常挑着两担饭菜在病房的走廊里大声吆喝病人家属出来打饭菜,母亲的宵夜也是他亲自操作,夜里12点准时送来。
夜里12点,对于一整个白天都在外疯跑疯玩的孩子而言,是一个睡得摇都摇不醒的时刻。
三妹为了不落下那顿宵夜,把睡觉的地点挪到了母亲办公室的木条长椅子上。
姐姐守过一次后,就没有再守了,大概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大女孩了,自尊心使然。
为此,三妹心里一阵窃喜,因为僧多粥少嘛。
可是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他也不愿意落下一顿这额外的美食。
于是,在那木条长椅子上,常常睡着两个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孩子,等着被宵夜的香味唤醒。
宵夜的品种很少,主要是油饼或者米粉。
油饼好分,一人一半;米粉就麻烦了,三妹又最喜欢吃米粉:散发着油辣椒葱花香的汤汁里,白白的米粉软软地卧在里面,那个香啊简直要人命!偏偏哥哥也喜欢这口,这样,母亲分米粉的工作就异常困难了,要以数“条”的方式进行,才不会引发兄妹俩的一场“战争”。
要命的是,每条米粉的长度不太一致,这又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所以母亲每次分完米粉,总是瘫软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看着这两个小冤家狼吞虎咽。
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吃过一口宵夜,所以三妹以为大人是不会饿的。
2
如果没有那条大黄狗的出现,三妹那时对大人的认识也仅限于此。
大黄狗的出现有点突兀,在这个类似于七十二家房客的医院职工宿舍里,任何一点新鲜的事物都会热烈地被人们感知。
大黄狗在院坝里晃悠几天后,就被大人们界定为找不着家的野狗。
于是乎,吃饭的时候,就有人家丢点残羹冷炙让它吊吊命。大黄狗对母亲似乎特别依赖,母亲给它的吃食也比别家相对多些,这样一来,大黄狗简直就把三妹家当作自己的家了,常常蜷缩在三妹家的门口心安理得地歇息。
一个深夜,三妹被家里一阵细小的却足以打断她浓浓睡意的声音惊醒,她睡眼惺忪地朝父母的房间循声而去,只见父母正在用水小心翼翼地刷洗地面,母亲还穿着白大褂。
三妹很纳闷,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深更半夜打扫卫生,母亲神神秘秘的眼神,父亲催促她去睡的语气都和平时不太一样。
第二天,三妹家吃饭的时候门窗紧闭,饭桌中间有一大碗香气四溢的炖肉,一家人吃得大汗淋漓,爽心透肺。
只是母亲一直叮嘱咀嚼声小点而且不准出去说家里吃肉的事,还说哪个说了要被打断手杆。
三妹心里就遗憾万分,因为她今天吃了两顿饱饱的肉都不能在伙伴们面前炫耀真的太可惜了。
只是三妹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大黄狗,隔壁的吴叔叔曾问过她见到过大黄狗没有,还到她家里往每铺床的床脚下看了又看。
三妹把这一切告诉回家的父母后不久,就听见父亲和吴叔叔高声吵架的声音。
三妹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一切和大黄狗有关,但是她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加上那段时间她和伙伴们正热衷于玩一种“打耗子棒”的游戏,所以很快就淡忘了大黄狗,淡忘了父亲和别人吵架是为什么这个问题。
3
读高中的时候,三妹有点思想了,回顾这件事她觉得她是明白了什么的,只是一直不太敢向母亲证实。
结果证实这件事的时候,三妹已经工作了好多年了。
那天,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说起过去的一些事儿,气氛相当和谐融洽,三妹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母亲沧桑的面庞竟然露出一些羞涩和尴尬——那天夜里母亲给大黄狗注射了一定剂量的麻醉药,父亲一锤子结束了大黄狗的命。
他们担心炖肉的香味会让事情败露,于是刮毛清洗炖煮全交给了几里外的一个亲戚,作为回馈,那个亲戚家享受了一半的狗肉。
母亲说完,叹气连连:“那时也是饿得不行啊,要不是真的下不了手的……”三妹相信母亲忏悔的真诚,因为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吃狗肉了,哪怕有许多人开着车专程要到她们那儿有个叫盘江的地方吃黄焖狗肉或者清炖狗肉。
她相信冥冥之中
有些东西
是有渊源的
为此
她百般爱惜
呵护这条大黄狗
有一年,似乎是三妹人生中压力最大工作最忙的一年,也在那一年,三妹鬼使神差地想养狗——在她最不应该想到养狗的时候。
那个念头来得如此生猛迅疾,仿佛是有只手活生生地抓着这个念头硬塞进她的脑子里、心里甚至每个毛孔里,她甚至等不及和家人商量就要抱一条狗回家。
现在,三妹家里养着一条狗,买它的时候它才出生54天,三妹第一眼就和它对上了。
回家养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狗简直就是见风长,八九个月就四五十斤重,只是脾气倒是异常温顺。
这条狗毛色金黄,阳光下的色泽更是亮丽得刺人眼,也隐隐刺痛三妹的心。
她相信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是有渊源的,为此,她百般爱惜呵护这条大黄狗。
三妹也不吃狗肉,她只是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4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非常单调。
偶尔有一两场露天电影,便是那段时间里的幸福时光。
孩子们早早吃了晚饭,在刚晒过豆荚的场坝里用砖头占位置,然后盼着夜色降临。
每次放映正式的某部电影之前,总要放纪录片《祖国新貌》,三妹一点都不关心祖国的新貌如何,最多是有摘水果的画面出现时,她才会大声地“啧啧”着。
三妹那时候的价值观比较混乱,看到同伴们对敌人特务的那种纯粹的恨(她其实也恨,但是她的恨不如伙伴们那么彻底)她就有些自惭形秽,因为她发现坏人都吃得好,住的房间也漂亮,最要命的是,他们家里面的桌子上居然会摆放着水果和点心却无人问津……这一切都超过了三妹在现实中所获得的认知,她只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哪家会有吃不完的水果点心放在桌子上寂寞着。
所以她在心里对这些坏人的生活很是羡慕,特别是看了《党的女儿》中那个小女儿因为忍不住饥饿吃了点作为抵交党费的酸盐菜,就被共产党员的妈妈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后,三妹就更混乱了。
三妹看过一本小人书叫《七把叉》,那是一本反映资本主义社会黑暗现实的书。
情节是一个绰号叫“七把叉”的孩子家里很穷,常常吃不饱肚子,后来去参加一个以吃量大小论输赢的比赛,他一路领先,吃了很多很多东西,最后撑死了。
三妹忽略了资本主义社会黑暗的现实以及七把叉“悲惨”的死,记住的是“七把叉”吃的那些东西,她甚至觉得被撑死都是很幸福的事。
当然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三妹虽然年龄还小,但是知道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是和“反革命”挂钩的,因为母亲说过她们那里的中学有一个图书管理员,因为盖印章时不小心盖在了毛主席的额头上,结果坐牢了。
三妹觉得自己更严重,因为人家是不小心,自己呢?
三妹幼小的心里藏着这样一些秘密很不容易,她在最要好的伙伴面前都没有吐露半个字。
她还有一个羞于说出的秘密,就是当所有人都嘲笑电影中女特务女坏蛋时,三妹也会跟着鄙视,鄙视她们的嗲声嗲气。
但是当她一个人在家时,她会对着镜子用红墨水涂嘴巴,用烧烫的竹筷卷曲额头的刘海,然后学着她曾在别人面前鄙视过的那些坏女人嗲声嗲气地说话。
她羞愧自己为什么总是热衷于模仿这些被人唾弃的角色,她只是模糊地感到这些女坏蛋为什么都那么漂亮,比剑眉立竖一脸正气的党的女儿漂亮,她抑制不住自己对所谓美的那份朦胧的诱惑。
5
后来,三妹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从事着被誉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神圣职业。
她育出无数“桃李”,这些从她手里孕育成长的“桃李”,都健康阳光热爱生活,而且深深爱戴着她。
她也是学校里唯一的一个坚持天天淡妆示人的老师,为此,她成为学生眼中最美丽的老师。
三妹现在还吃得,至少在同龄人中,她的饭量是比较突出的。
很多人都羡慕她吃得但是依然身材窈窕。
她抑制不住自己
对所谓美的
那份朦胧的诱惑
三妹是学校里年年全勤的教师,常年面色红润,活力十足。
她给每一届学生毕业离校前上的最后一节课,就是介绍她们老家那座南方小城的特色小吃,这已经成了她的保留节目。
学生总会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地咽口水,仿佛那些被描绘的食物都进了嘴里咀嚼似的。
教师节那天,三妹的手机里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恩师,尚能饭否,弟子十分挂牵!”三妹看后莞尔一笑,抱着讲义匆匆走向教室。
那时候,三妹的身体里,温润的鸡汤和着几匹翠绿的菜叶,正在恣意欢快地跃动着……
作者简介:
赵洁,水富县一中高级教师。其作品先后在《山花》《滇池》《昭通文学》《昭通作家》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以小说、散文为主。
水富人民广播电台(FM99.5)“书香水富·分享”,每周二、五20:00首播,次日14:00、20:00重播。
主播:张治萍
供稿:季风
音频:董天威
编辑:@徘徊秋
监制:邱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