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了不起的盖茨比小说连载(二)-西瓜文摘

冯天魁

第二章 西卵和纽约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地方,汽车路匆匆忙忙跟铁路会合,它在铁路旁边跑上四分之一英里,为的是要躲开一片荒凉的地方。这是一个灰烬的山谷——一个离奇古怪的农场,在这里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长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状的园子。在这里灰烬堆成房屋、烟囱和炊烟的形式,最后,经过超绝的努力,堆成一个个灰蒙蒙的人,隐隐约约地在走动,而且已经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化为灰烬了。有时一列灰色的货车慢慢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爬行,叽嘎一声鬼叫,停了下来,马上那些灰蒙蒙的人就拖着铁铲一窝蜂拥上来,扬起一片尘土,让你看不到他们隐秘的活动。 但是,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永远宠罩在它上空的一阵阵暗淡的尘上的上面,你过一会儿就看到T·J·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是蓝色的,庞大无比——瞳仁就有一码高。这双眼睛不是从一张脸上向外看,而是从架在一个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硕大无朋的黄色眼镜向外看。显然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眼科医生把它们坚在那儿的,为了招徐生意,扩大他在皇后区的业务,到后来大概他自己也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们搬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那两只眼睛,由于年深月久,日晒雨淋,油漆剥落,光彩虽不如前,却依然若有所思,阴郁地俯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堆。 灰烬谷一边有条肮脏的小河流过,每逢河上吊桥拉起让驳船通过,等候过桥的火车上的乘客就得盯着这片凄凉景色,时间长达半小时之久。平时火车在这里至少也要停一分钟,也正由于这个缘故,我才初次见到汤姆·布坎农的情妇。 他有个情妇,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认定的事实。他的熟人都很气愤,因为他常常带着她上时髦的馆子,并且,让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后 ,自己就走来走去,跟他认识的人拉呱。我虽然好奇,想看看她,可井不想和她见面——但是我会到她了,一天下午,我跟汤姆同行搭火车上纽约去。等我们在灰堆停下来的时候,他一骨碌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肘,简直是强迫我下了车。 “我们在这儿下车,”他断然地说,“我要你见见我的女朋友。” 大概他那天午饭时喝得够多的,因此他硬要我陪他的做法近乎暴力行为。他狂妄自大地认为,我在星期天下午似乎没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着他跨过一排刷得雪白的低低的铁路栅栏,然后沿着公路,在埃克尔堡大夫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往回走了一百码。眼前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小排黄砖房子,坐落在这片荒原的边缘 ,大概是供应本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一条小型“主街” ① ,左右隔壁一无所有。这排房子里有三家店铺,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营业的饭馆,门前有一条炉渣小道;第三家是个汽车修理行——“乔治·B·威尔逊。修理汽车。买卖汽车。”我跟着汤姆走了进去。 -------- ①美国小城镇往往只有一条大街,商店集中在这条街上,通称“主街”。 车行里毫无兴旺的气象,空空如也。只看见一辆汽车,一部盖满灰尘、破旧不堪的福特车,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我忽然想到,这间有名无实的车行莫不是个幌子 ,而楼上却掩藏着豪华温馨的房间,这时老板出现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不停地在一块抹布上擦着手。他是个头发金黄、没精打采的人,脸上没有血色,样子还不难看。他一看见我们,那对浅蓝的眼睛就流露出一线暗淡的希望。 “哈罗,威尔逊,你这家伙,”汤姆说,一面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威尔逊缺乏说服力地回答,“你什么时候才把那部车子卖给我?” “下星期。我现在已经让我的司机在整修它了。” “他干得很慢,是不是?” “不,他干得不慢,”汤姆冷冷地说,“如果你有这样的看法,也许我还是把它拿到别处去卖为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威尔逊连忙解释,“我只是说……”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同时汤姆不耐烦地向车行四面张望。接着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粗粗的身材挡住了办公室门口的光线。她年纪三十五六,身子胖胖的,可是如同有些女人一样,胖得很美。她穿了一件有油渍的深蓝双绉连衣裙,她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美,但是她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都在不停地燃烧。她慢慢地一笑,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她丈夫身边穿过,仿佛他只是个幽灵,走过来跟汤姆握手,两眼直盯着他。接着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头也不回就低低地、粗声粗气地对她丈夫说: “你怎么不拿两张椅子来,让人家坐下。” “对,对。”威尔逊连忙答应,随即向小办公室走去,他的身影马上就跟墙壁的水泥色打成一片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笼罩着他深色的衣服和浅色的头发,笼罩着前后左右的一切——除了她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汤姆身边。 “我要见你,”汤姆热切地说道,“搭下一班火车。” “好吧。” “我在车站下层的报摊旁边等你。” 她点点头就从他身边走开,正赶上威尔逊从办公室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 我们在公路上没人看见的地方等她。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四号 ① 了,因此有一个灰蒙蒙的、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沿着铁轨在点放一排“鱼雷炮”。 --------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多可怕的地方,是不是!”汤姆说,同时皱起眉头看着埃克尔堡大夫。 “糟透了。” “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 “她丈夫没意见吗?” “威尔逊?他以为她是到纽约去看她妹妹。他蠢得要命,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 就这样,汤姆·布坎农和他的情人还有我,三人一同上纽约去——或许不能说一同去,因为威尔逊太太很识相,她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汤姆做了这一点让步,以免引起可能在这趟车上的那些东卵人的反感。 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棕色花布连衣裙,到了纽约汤姆扶她下车时那裙子紧紧地绷在她那肥阔的臀部上。她在报摊上买了一份《纽约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药店 ① 里买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楼上,在那阴沉沉的、有回音的车道里,她放过了四辆出租汽车,然后才选中了一辆新车,车身是淡紫色的,里面坐垫是灰色的。我们坐着这辆车子驶出庞大的车站,开进灿烂的阳光里。可是马上她又猛然把头从车窗前掉过来,身子向前一探,敲敲前面的玻璃。 -------- ①美国药店兼售糖果、香烟、饮料及其他杂货。 “我要买一只那样的小狗。”她热切地说,“我要买一只养在公寓里。怪有意思的——养只狗。” 我们的车子倒退到一个白头发老头跟前,他长得活像约翰·D·洛克菲勒 ① ,真有点滑稽。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蹲着十几条新出世的、难以确定品种的小狗崽子。 -------- ①美国石油大王,亿万富翁。 “它们是什么种?”威尔逊太太等老头走到出租汽车窗口就急着问道。 “各种都有。你要哪一种,太太?” “我想要一条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那一种吧?” 老头怀疑地向竹篮于里望望,伸手进去捏着颈皮拎起一只来,小狗身子直扭。 “这又不是警犬。”汤姆说。 “不是,这不一定是警犬,”老头说,声音用流露出失望情绪,“多半是一只硬毛猎狗。”他的手抚摸着狗背上棕色毛巾似的皮毛。“你瞧这个皮毛,很不错的皮毛,这条狗绝不会伤风感冒,给你找麻烦的。” “我觉得它真好玩,”威尔逊太太热烈地说,“多少钱?” “这只狗吗?”老头用赞赏的神气看着它,“这只狗要十美元。” 这只硬毛猎狗转了手——毫无疑问它的血统里不知什么地方跟硬毛猎狗有过关系,不过它的爪子却白得出奇 ① ——随即安然躺进威尔逊太太的怀里。她欢大喜地地抚摸着那不怕伤风着凉的皮毛。 -------- ①这种狗背上和两侧往往是黑色,其余部位是棕色。 “这是雄的还是雌的?”她委婉地问。 “那只狗?那只狗是雄的。” “是只母狗,”汤姆斩钉截铁地说,“给你钱。拿去再买十只狗。” 我们坐着车子来到五号路,在这夏天星期日的下午,空气又温暖又柔和,几乎有田园风味。即使看见一大群雪白的绵羊突然从街角拐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停一下,”我说,“我得在这儿跟你们分手了。” “不行,你不能走,”汤姆连忙插话说,“茉特尔要生气的,要是你不上公寓去。是不是,茉特尔?” “来吧,”她恳求我,“我打电话叫我妹妹凯瑟琳来、很多有眼力的人都说她真漂亮。” “呃,我很想来,可是……” 我们继续前进,又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向西城一百多号街那边走。出租汽车在一五八号街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面停下。威尔逊太太向四周扫视一番,俨然一副皇后回宫的神气,一面捧起小狗和其他买来的东西,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我要把麦基夫妇请上来,”我们乘电梯上楼时她宣布说,‘当然,我还要打电话给我妹妹。” 他们的一套房间在最高一层——一间小起居室,一间小餐室,一间小卧室,还有一个洗澡间。起居室给一套大得很不相称的织锦靠垫的家具挤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要在室内走动就是不断地绊倒在法国仕女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打秋千的画面上。墙上挂的唯一的画是一张放得特大的相片,乍一看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模糊的岩石上。可是,从远处看去,母鸡化为一顶女帽,一位胖老太太笑眯眯地俯视着屋子。桌子上放着几份旧的《纽约闲话》,还有一本《名字叫彼得的西门》 ① 以及两三本百老汇 ② 的黄色小刊物。威尔逊太太首先关心的是狗。一个老大不情愿的开电梯的工人弄来了一只垫满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他又主动给买了一听又大又硬的狗饼干,有一块饼干一下午泡在一碟牛奶里,泡得稀巴烂。同时,汤姆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的门,拿出一瓶威士忌来, -------- ①当时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说。 ②纽约戏院集中的地区。 我一辈子只喝醉过两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现在都好像在雾里一样,模糊不清,虽然公寓里直到八点以后还充满了明亮的阳光。威尔逊太太坐在汤姆膝盖上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后来香烟没了,我就出去到街角上的药店上买烟。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不见了,于是我很识相地在起居室里坐下,看了《名字叫彼得的西门》中的一章——要么书写得太糟,要么威士忌使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因为我看不出一点名堂来。 汤姆和茉特尔(第一杯酒下肚之后威尔逊太太和我就彼此喊教名了)一重新露面,客人们就开始来敲公寓的门了。 她妹妹凯瑟琳是一个苗条而俗气的女人,年纪三十上下,一头浓密的短短的红头发,脸上粉搽得像牛奶一样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又重画过的,画的角度还俏皮一些,叮是人然的力量却要恢复旧观,弄得她的脸部有点眉目不清。她走动的时候,不断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因为许多假玉手镯在她胳臂上面上上下下地抖动。她像主人一样大模大样走了进来,对家具扫视了一番,仿佛东西是属于她的,使我怀疑她是否就住在这里。但是等我问她时,她放声大笑,大声重复了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她和一个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基先生是住在楼下一层的一个白净的、女人气的男人。他刚刮过胡子,因为他颧骨上还有一点白肥皂沫。他和屋里每一个人打招呼时都毕恭毕敬。他告诉我他是“吃艺术饭”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摄影师,墙上挂的威尔逊太太的母亲那幅像一片胚叶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摄制的。他老婆尖声尖气,没精打采,漂漂亮亮,可是非常讨厌。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丈夫已经替她照过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威尔逊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一套衣服,现在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奶油色雪纺绸的连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种,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衣裙就不断地沙沙作响。由于衣服的影响,她的个性也跟着起了变化。早先在车行里那么显著的活力变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 ① 。她的笑声、她的姿势、她的言谈,每一刻都变得越来越矫揉造作,同时随着她逐渐膨胀,她周围的屋子就显得越来越小,后来,她好像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坐在一个吱吱喳喳的木轴上不停地转动。 -------- ①法语:傲慢。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大声告诉她妹妹,“这年头不论是谁都想欺骗你。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钱。上星期我找了个女的来看看我的脚,等她把账单给我,你还以为她给我割了阑尾哩。” “那女人姓什么?”麦基太太问。 “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人家中去替人看脚。” “我喜欢你这件衣服,”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它真漂亮。” 威尔逊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扬,否定了这句恭维话。 “这只是一件破烂的旧货,”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显得特别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麦基太太紧跟着说,“只要切斯特能把你这个姿势拍下来,我想这一定会是幅杰作。” 我们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威尔逊太太,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掠开,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大家。麦基光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然后又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 “我得改换光线,”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体感表现出来。我还要把后面的头发全部摄进来。” “我认为根本不应该改换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大家又都把目光转向摄影的题材,这时汤姆·布坎农出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 “你们麦基家两口子喝点什么吧,”他说,“再搞点冰和矿泉水来,茉特尔,不然的话大家都睡着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来了。”茉特尔把眉毛一扬,对下等人的懒惰无能表示绝望,“这些人!你非得老盯着他们不可。”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欢天喜地地亲亲它,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那神气就好似那里只有十几个大厨师在听候她的吩咐。 “我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麦基光生断言。 汤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两幅我们配了镜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叫《蒙涛角——大海》。” 那位名叫凯瑟琳的妹妹在沙发上我的身边坐下。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问我。 “我住在西卵。” “是吗?我到那儿参加过一次聚会,大约一个月以前。在一个姓盖茨比的人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或者什么别的亲戚,他的钱都是那么来的。”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落到他手里。” 关于我邻居的这段引人人胜的报道,由于麦基太太突然伸手指着凯瑟琳而被打断了。 “切斯特,我觉得你满可以给她拍一张好的。”她大声嚷嚷,可是麦基先生光是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把注意力又转向汤姆。 “我很想在长岛多搞点业务,要是有人介绍的话。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帮我开个头。” “问茉特尔好了。”汤姆哈哈一笑说,正好威尔逊太太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是不是,茉特尔?” “干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你给麦基写一封介绍信去见你丈夫,他就可以给他拍几张特写。”他嘴唇不出声地动了一会儿,接着胡诌道,《乔治·B·威尔逊在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 凯瑟琳凑到我耳边,跟我小声说: “他们俩谁都受个了自己的那口子。” “是吗?”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尔,又看看汤姆。“依我说,既然受不了,何必还在一起过下去呢?要是我,我就离婚,然后马上重新结婚。” “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是出乎意外的。它来自茉特尔,因为她凑巧听见了问题,而她讲的话是义粗暴又不于净的。 “你瞧,”凯瑟琳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她又压低了嗓门,“使他们不能结婚的其实是他老婆。她是天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赞成离婚的。”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因此这个煞费苦心的谎言使我有点震惊。 “哪天他们结了婚,”凯瑟琳接着说,“他们准备到西部去住一些时候,等风波过去再回来。” “更稳妥的办法是到欧洲去。” “哦,你喜欢欧洲吗?”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来,“我刚从蒙的卡罗 ① 回来。” -------- ①世界著名的赌城。 “真的吗?”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吗?” “没有,我们只去了蒙的卡罗就回来了。我们是取道马赛去的。我们动身的时候带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两天之内就在赌场小房间里让人骗光了。我们在回来路上吃的苦头可不少,我对你说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显得格外柔和,像蔚蓝的地中海一样。这时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把我唤回到屋子里来。 “我差点也犯了错误,”她精神抖擞地大声说,“我差点嫁给了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对我说:‘露西尔,那个人比你差远了。’可是,如果我没碰上切斯特,他保险会把我搞到手的。” “不错,可是你听我说,”茉特尔·威尔逊说,一面不停地摇头晃脑,“好在你井设嫁给他啊。” “我知道我没嫁给他。” “但是,我可嫁给了他,”茉特尔含糊其词地说,“这就是你的情况和我的情况不同的地方。” “你为什么嫁给他呢,茉特尔?”凯瑟琳质问道,“也没有人强迫你。” 茉特尔考虑了一会儿。 “我嫁给了他,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个上等人,”她最后说,“我以为他还有点教养,不料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阵子爱他爱得发疯。”凯瑟琳说。 “爱他爱得发疯!”茉特尔不相信地喊道,“谁说我爱他爱得发疯啦?我从来没爱过他,就像我没爱过那个人一样。” 她突然指着我,于是大家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样子表示我并没指望什么人爱我。 “我于的唯一发疯的事是跟他结了婚。我马上就知道我犯了错误。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结婚,还从来不告诉我,后来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来讨还衣服。‘哦,这套衣服是你的吗?’我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说哩。’但是我把衣服给了他,然后我躺到床上,号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实在应当离开他,”凯瑟琳又跟我说下去,“他们在那汽车行楼顶上住了十一年了。汤姆还是她第一个相好的哩。”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个不停,唯有凯瑟琳除外,她“什么都不喝也感到飘飘然”。汤姆按铃把看门的喊来,叫他去买一种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顿晚餐。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东朝公园走过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辞,都被卷人一阵吵闹刺耳的争执中,结果就仿佛有绳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们这排黄澄澄的窗户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给暮色苍茫的街道上一位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一点人生的秘密,同时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寻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既感到陶醉,同时又感到厌恶。 茉特尔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边,忽然之间她吐出的热气朝我喷来,她絮絮叨叨讲起了她跟汤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两个面对面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车上一向剩下的最后两个座位。我上纽约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儿过夜。他穿了一身礼服,一双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好假装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走进车站时,他紧挨在我身边,他那雪白的衬衫前胸蹭着我的胳膊,于是我跟他说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说假话。我神魂颠倒,跟他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还以为是上了地铁哩。我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句话:“你又不能永远活着。你又不能永远活着。” 她回过头来跟麦基太太讲话,屋子里充满了她那不自然的笑声。 “亲爱的,”她喊道,“我这件衣服穿过之后就送给你。明天我得去另买一件。我要把所有要办的事情开个单子。按摩、烫发、替小狗买条项圈,买一个那种有弹簧的、小巧玲珑的烟灰缸,还要给妈妈的坟上买一个挂黑丝结的假花圈,可以摆一个夏天的那种。我一定得写个单子,免得我忘掉要做哪些事。” 已经九点钟了——一转眼我再看表时发觉已经十点了。麦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好像一张活动家的相片。我掏出手帕,把他脸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难受的干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两眼在烟雾中盲目地张望,不时轻轻地哼着。屋子里的人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商量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又找不着对方,找来找去,发现彼此就在几尺之内。快到半夜的时候,汤姆·布坎农和威尔逊太太面对面站着争吵,声音很激动,争的是威尔逊人人有没有权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太太大喊大叫,“我什么时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农动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尔逊太太的鼻子。 接着,浴室满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只听见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同时在一片混乱之中,还夹有断断续续痛楚的哀号。麦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门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景象发呆——他老婆和凯瑟琳一面骂一面哄,同时手里拿着急救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在拥挤的家具中间来回跑,还有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凄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还想把一份《纽约闲话》报铺在织锦椅套上的凡尔赛风景上面。然后麦基光生又掉转身子,继续走出门去。我从灯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改大过来一道吃午饭吧。”我们在电梯里哼哼卿卿地往下走的时候,他提议说。 “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 “别碰电梯开关。”开电梯的工人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麦基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还不知道我碰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说,“我一定奉陪。”……我正站在麦基床边,而他坐在两层床单中间,身上只穿着内衣,手里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与野兽》……《寂寞》……《小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后来我半睡半醒躺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下层很冷的候车室里,一面盯着刚出的《论坛报》,一面等候清早四点钟的那班火车。
第三章 整个夏天的夜晚都有音乐声从我邻居家传过来。在他蔚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摈和繁垦中间来来往往。下午涨潮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客人从他的木筏的跳台上跳水,或是躺在他私人海滩的热沙上晒太阳,同时他的两艘小汽艇破浪前进,拖着滑水板驶过翻腾的浪花。每逢周末,他的罗尔斯一罗伊斯轿车就成了公共汽车,从早晨九点到深更半夜往来城里接送客人,同时他的旅行车也像一只轻捷的黄硬壳虫那样去火车站接所有的班车。每星期一,八个仆人,包括一个临时园丁,整整苦于一天,用许多拖把、板刷、榔头、修技剪来收拾前一晚的残局。 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从纽约一家水果行送到。每星期一,这些橙子和柠檬变成一座半拉半拉的果皮堆成的小金字塔从他的后门运出去。他厨房里有一架榨果汁机,半小时之内可以榨两百只橙子,只要男管家用大拇指把一个按钮按两百次就行了。 至少每两周一次,大批包办筵席的人从城里下来,带来好几百英尺帆布帐篷和无数的彩色电灯,足以把盖茨比巨大的花园布置得像一棵圣诞树。自助餐桌上各色冷盘琳琅满目,一只只五香火腿周围摆满了五花八门的色拉、烤得金黄的乳猪和火鸡。大厅里面,设起了一个装着一根真的铜杆的酒吧,备有各种杜松子酒和烈性酒,还有各种早已罕见的甘露酒,大多数女客年纪太轻,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七点以前乐队到达,决不是什么五人小乐队,而是配备齐全的整班人马,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应有尽有。最后一批游泳的客人已经从海滩上进来 ,现在正在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轿车五辆一排停在车道上,同时所有的厅堂、客室、阳台已经都是五彩缤纷,女客们的发型争奇斗妍,披的纱巾是卡斯蒂尔 ① 人做梦也想不到的。酒吧那边生意兴隆,同时一盘盘鸡尾酒传送到外面花园电的每个角落,到后来整个空气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脱口而出、转眼就忘的打趣和介绍,充满了彼此始终不知姓名的太太们之间亲热无比的会见。 -------- ①西班牙一地区,以产头巾出名。 大地蹒跚着离开太阳,电灯显得更亮,此刻乐队正在奏黄色鸡尾酒会音乐,于是大合唱般的人声又提高了一个音凋。笑声每时每刻都变得越来越容易,毫无节制地倾泻出来 ,只要一句笑话就会引起哄然大笑。人群的变化越来越快,忽而随着新来的客人而增大,忽而分散后又立即重新组合。已经有一些人在东飘西荡——脸皮厚的年轻姑娘在比较稳定的人群中间钻进钻出,一会儿在片刻的欢腾中成为一群人注意的中心,一会儿又得意洋洋在不断变化的灯光下穿过变幻不定的面孔、声音和色彩扬长而去。 忽然间,这些吉卜赛人式的姑娘中有一个,满身珠光宝气,一伸手就抓来一杯鸡尾酒,一回于下去壮壮胆子,然后手舞足蹈,一个人跳到篷布舞池中间去表演。片刻的寂静,乐队指挥殷勤地为她改变了拍子,随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因为有谣言传开,说她是速演剧团的吉尔德·格雷 ① 的替角。晚会正式开始了。 -------- ①吉尔德·格雷(Gilda Gray),名噪一时的纽约舞星。 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盖茨比家去时,我是少数几个真正接到请帖的客人之一。人们并不是邀请来的——他们是自己来的。他们坐上汽车,车子把他们送到长岛,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们总是出现在盖茨比的门口。一到之后总会有什么认识盖茨比的人给他们介绍一下,从此他们的言谈行事就像在娱乐场所一样了。有时候他们从来到走根本没见过盖茨比,他们怀着一片至诚前来赴会,这一点就可以算一张人场券了。 我确实是受到邀请的。那个星期六一清早,一个身穿蓝绿色制服的司机穿过我的草地,为他主人送来一封措词非常客气的请柬,上面写道:如蒙我光临当晚他的“小小聚会”,盖茨比当感到不胜荣幸。他已经看到我几次,并且早就打算造访,但由于种种特殊原因未能如愿——杰伊·盖茨比签名,笔迹很神气。 晚上七点一过,我身穿一套白法兰绒便装走过去到他的草坪上,很不自在地在一群群我不认识的人中间晃来晃去——虽然偶尔也有一个我在区间火车上见过的面扎。我马上注意到客人中夹着不少年轻的英国人:个个衣着整齐,个个面有饥色,个个都在低声下气地跟殷实的美国人谈话。我敢说他们都在推销什么——或是债券。或是保险,或是汽车。他们最起码都揪心地意识到,近在眼前就有唾手可得的钱,并且相信,只要几句话说得投机,钱就到手了。 我一到之后就设法去找主人,可是问了两三个人他在哪里,他们都大为惊异地瞪着我,同时矢口否认知道他的行踪,我只好悄悄地向供应鸡尾酒的桌子溜过去——整个花园里只有这个地方,一个单身汉可以留连一下而不显得无聊和孤独。 我百无聊赖,正准备喝个酷配大醉,这时乔丹·贝克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最上一级,身体微向后仰,用轻貌的神气俯瞰着花园。 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我觉得实在非依附一个人不可,不然的话,我恐怕要跟过往的客人寒暄起来了。 “哈罗!”我大喊一声,朝她走去。我的声音在花园里听上去似乎响得很不自然。 “我猜你也许会来的,”等我走到跟前,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带感情地拉拉我的手,作为她答应马上再来理会我的表示,同时去听在台阶下面站住的两个穿着一样的黄色连衣裙的姑娘讲话。 “哈罗!”她们同声喊道,“可惜你没赢。” 这说的是高尔夫球比赛。她在上星期的决赛中输掉了。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两个穿黄衣的姑娘中的一个说,“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我们在这儿见过面。” “你们后来染过头发了。”乔丹说,我听了一惊,但两个姑娘却已经漫不经心地走开了,因此她这句话说给早升的月亮听了,月亮和晚餐的酒菜一样,无疑也是从包办酒席的人的篮子里拿出来的。乔丹用她那纤细的、金黄色的手臂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走下了台阶,在花园里闲逛。一盘鸡尾酒在暮色苍茫中飘到我们面前,我们就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同座的还有那两个穿黄衣的姑娘和三个男的,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名字全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你常来参加这些晚会吗?”乔丹问她旁边的那个姑娘。 “我上次来就是见到你的那一次,”姑娘回答,声音是机灵而自信的。她又转身问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样,露西尔?” 露西尔也是一样。 “我喜欢来,”露西尔说,“我从来不在乎干什么,只要我玩得痛快就行。上次我来这里,我把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他就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出一个星期我收到克罗里公司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晚礼服” “你收下了吗?”乔丹问。 “我当然收下了。我本来今晚准备穿的,可是它胸口太大,非改不可。衣服是淡蓝色的,镶着淡紫色的珠子。二百六十五美元。” “一个人肯干这样的事真有点古怪,”另外那个姑娘热切地说,“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谁不愿意?”我问。 “盖茨比。有人告诉我……” 两个姑娘和乔丹诡秘地把头靠到一起。 “有人告诉我,人家认为他杀过一个人。” 我们大家都感到十分惊异,位先生也把头伸到前而,竖起耳朵来听。 “我想并不是那回事,”露西尔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多半是因为在人战时他当过德国间谍。” 三个男的当中有一个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听过一个人这样说,这人对他一清二楚,是从小和他一起在德国长大的。”他肯定无疑地告诉我们。 “噢,不对,”第一个姑娘又说,“不可能是那样,因为大战期间他是在美国军队里。”由于我们又倾顷向于听信她的话,她又兴致勃勃地把头伸到侧面。“你只要趁他以为没有人看他的时候看他一眼。我敢打赌他杀过一个人。” 她眯起眼睛,哆嗦了起来。露西尔也在哆嗦。我们大家掉转身来,四面张望去找盖茨比。有些人早就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现在谈起他来却这样窃窃私语,这一点也足以证明他引起了人们何等浪漫的遐想了。 第一顿晚饭——午夜后还有一顿——此刻开出来了,乔丹邀我去和花园那边围着一张桌子坐的她的一伙朋友坐在一起。一共有三对夫妇,外加一个陪同乔丹来的男大学生,此人死了白赖,说起话来老是旁敲侧击,并且显然认为乔丹早晚会或多或少委身于他的。这伙人不到处转悠,而是正襟危坐,自成。体,并且俨然自封为庄重的农村贵族的代表——东卵屈尊光临西卵,而又小心翼翼提防它那灯红酒绿的欢乐。 “咱们走开吧,”乔丹低声地讲,这时已经莫名其妙地浪费了半个钟头,“这里对我来说是太斯文了。” 我们站了起来,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主人。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使她颇感局促不安。那位大学生点点头,神情既玩世不恭,又闷闷不乐。 我们先到酒吧间去张望了一下,那儿挤满了人,可盖茨比并不在那里。她从台阶上头向下看,找不到他,他也不在阳台上。我们怀着希望推开一扇很神气的门,走进了一间高高的哥特式图书室,四壁镶的是英国雕花橡木,大有可能是从海外某处古迹原封不动地拆过来的。 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戴着老大的一副猫头鹰式眼镜,正醉醺醺地坐在一张大桌子的边上,迷迷糊糊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我们一走进去他就兴奋地转过身来,把乔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觉得怎么样?”他冒冒失失地问道。 “关于什么?” 他把手向书架一扬。 “关于那个。其实你也不必仔细看了,我已经仔细看过。它们都是真的。” “这些书吗?” 他点点头。 “绝对是真的——一页一页的,什么都有。我起先还以为大概是好看的空书壳子。事实上,它们绝对是真的。一页一页的什么——等等!我拿给你们瞧。” 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不相信,急忙跑到书橱前面,拿回来一本《斯托达德演说集》卷一 ① 。 -------- ①约翰·斯托达德(John Stoddard,1850—1931),美国演说家,著有《演说集》十卷。 “瞧!”他得意洋洋地嚷道,“这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它真把我蒙住了。这家伙简直是个贝拉斯科 ① 。真是巧夺天工。多么一丝不苟!多么逼真!而且知道见好就收——并没裁开纸页。你还要怎样?你还指望什么?” -------- ①大卫·贝拉斯科(David Belasco,1850--1931),美国舞台监督,以布景逼真闻名。 他从我手里把那本书一把夺走,急急忙忙把它放回书架的原处,一面叽咕着说什么假使一块砖头被挪开,整个图书室就有可能塌掉。 “谁带你们来的?”他问道,“还是不请自到的?我是有人带我来的。人多数客人都是别人带来的。” 乔丹很机灵,很高兴地看着他,但并没有答话。 “我是一位姓罗斯福的太太带来的,”他接着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上她的。我已经醉了个把星期了,我以为在图书室里坐一会儿可以醒醒酒的。” “有没有醒?” “醒了一点,我想。我还不敢说。我在这儿刚待了一个钟头。我跟你们讲过这些书吗?它们都是真的。它们是……” “你告诉过我们了。” 我们庄重地和他握握手,随即回到外边去。 此刻花园里篷布上有人在跳舞。有老头子推着年轻姑娘向后倒退,无止无休地绕着难看的圈子;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时髦的舞步扭来扭去,守在一个角落里跳——还有许许多多单身姑娘在跳单人舞,或者帮乐队弹一会儿班卓琴或者敲一会儿打击乐器。到了午夜欢闹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文歌曲,还有一位声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乐曲,还有人在两个节目之间在花园里到处表演“绝技”,同时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夏夜的天空。一对双胞胎——原来就是那两个黄衣姑娘——演了一出化装的娃娃戏,同时香摈一杯杯地端出来,杯子比洗手指用的小碗还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飘着一副三角形的银色天秤 ① ,随着草坪上班卓琴铿锵的琴声微微颤动。 -------- ①指大杯座星斗。 我仍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坐的一张桌上还有一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和一个吵吵闹闹的小姑娘,她动不动就忍不住要放声大笑。我现在玩得也挺开心了。我已经喝了两大碗香棋,因此这片景色在我眼前变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根本性的、奥妙的东西。 在文娱节目中间休息的时候,那个男的看着我微笑。 “您很面熟,”他很客气地说,“战争期间您不是在第一师吗?” “正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连。” “我在十六连,直到一九八年六月,我刚才就知道我以前在哪儿见过您的。” 我们谈了一会儿法国的一此阴雨、灰暗的小村庄,显而易见他就住在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并且准备明天早晨去试飞一下。 “愿意跟我一块去吗,老兄?就在海湾沿着岸边转转。”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对你合适就行。” 我已经话到了嘴边想问他的名字,这时乔丹掉转头水朝我一笑。 “现在玩得快话吧?”她问 “好多了。”我又掉转脸对着我的新交,“这对我来说是个奇特的晚会。我连主人都还没见到哩。我就住在那边……”我朝着远处看不见的的篱笆把一挥。“这位姓盖茨比的派他的他司机过来送了一份请帖。” 他朝我望了一会儿,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叫了一声,“噢,真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知道哩,老兄。我恐怕不是个很好的上人。” 他心领神会地一笑——还不止心领神会。这足极为罕见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这你一辈子也不过能遇见四二次。它面对——或者似乎面对——整个永恒的世界一刹那,然后就凝注在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偏爱。他了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于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教你放心他对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恰好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于是我看着的不过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汉子,三十一二岁年纪,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几乎有点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绍之前不久,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觉得他说话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盖茨比先生说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个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报告他芝加哥有长途电话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们大家——包括在内。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奉陪。” 他走开之后,我马上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我感到的惊异。我本来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谁?”我急切地问,“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呗。” “我是问他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也琢磨起这个题目来了,”她厌倦地笑道,“唔,他告诉过我他上过牛津大学。” 关于他的模糊的背景开始显现出来,但是随着她的下一句话又立即消大了。 “可是,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有点什么使我想起另外那个姑娘说的“我想他杀过一个人”,其结果是打动了我的好奇心。随便说盖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也好,出身于纽约东城南区 ① 也好,我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纪轻的人不可能——至少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多余人认为他们不可能——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式的别墅。 -------- ①贫民窟 “不管怎样,他举行大型宴会,”乔丹像一般城里人一样不屑于谈具体细节,所以改换了话题,“而我也喜欢大型宴会。这样亲热得很。在小的聚会上,三三两两谈心倒不可能。” 大鼓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突然传来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了花园里嘈杂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我们现在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五月里在卡内基音乐厅曾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各位看报就知道那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他带着轻松而居高临下的神气微微一笑,又说:“可真叫轰动!”这句话引得大家都放声大笑。 “这支乐曲,”他最后用洪亮的声音说,“叫做《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土音乐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这个乐曲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一眼看到了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晒得黑黑的皮肤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他那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我纳闷是否他不喝酒这个事实有助于把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因为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等到《爵士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进人群里,明知反正有人会把她们托住——可是没有人晕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法国式的短发碰到盖茨比的肩头,也没有人组织四人合唱团来拉盖茨比加入。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谈?”她惊奇地大声说。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惊愕地对我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运动服一样——她的动作有一种矫健的姿势,仿佛她当初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的。 我独自一人,时间已快两点了。有好一会儿,从阳台上面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杂乱而引人人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在和两个歌舞团的舞女大谈助产术,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内去。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穿黄衣的姑娘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是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来的,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大量的香摈,在她唱歌的过程中她又不合时宜地认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惨——她不仅在唱,而且还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顿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然后又用震颤的女高音继续去唱歌词。眼泪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可不是畅通无阻地流,因为眼泪一碰到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黑墨水,像两条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继续往下流。有人开玩笑,建议她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把两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现在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也由于意见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在劲头十足地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起先还保持尊严,装得满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后来完全垮了,就采取侧面攻击——不时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袖脊蛇愤怒时口腔里发出嘶嘶声一般,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的!” 舍不得回家的并不限于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么自私。”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一样。” “不过,今晚我们几乎是最后的了,”两个男的中的一个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钟头以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种恶毒心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场纠纷终于在一阵短短的揪斗中结束,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消失在黑夜里。 我在穿堂里等我帽子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可是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和他告别,他原先热切的态度陡然收敛,变成了拘谨。 乔丹那一伙人从阳台上不耐烦地喊她,可是她还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刚才听到一件最惊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声说,“我们在那里边待了多久?” “哦,个把钟头。” “这事……太惊人了,”她出神地重复说,“可是我发过誓不告诉别人,而我现在已经在逗你了。”她对着我的脸轻轻打了个阿欠,“有空请过来看我……电话簿……西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妈……”她一边说一边匆匆离去——她活泼地挥了一下那只晒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别,然后就消失在门口她的那一伙人当中了。 我觉得怪难为情的,第一次来就待得这么晚,于是走到包围着盖茨比的最后几位客人那边去。我想要解释一下我一来就到处找过他,同时为刚才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向他道歉。 “没有关系,”他恳切地嘱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这个亲热的称呼还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亲热。“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上人哩。” 接着男管家来了,站在他背后。 “先生,有一个找您的来自费城的长途电话。” “好,就来。告诉他们我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间,我待到最后才走,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当我走下台阶时,我看到晚会还没有完全结束。离大门五十英尺,十几辆汽车的前灯照亮了一个不寻常的、闹哄哄的场面。在路旁的小沟里,右边向上,躺着一辆新的小轿车,可是一只轮子撞掉了。这辆车离开盖茨比的车道还不到两分钟,一堵墙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车轮脱落的原因。现在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围观,可是,由于他们让自己的车于挡住了路,后面车子上的司机已经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个场面本来就很严重的混乱。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已经从撞坏的车子里出来,此刻站在大路中间,从车子看到轮胎,又从轮胎看到旁观的人,脸上带着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请看!”他解释道,“车子开到沟里去了。” 这个事实使他感到不胜惊奇。我先听出了那不平常的惊奇的口吻,然后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早先光顾盖茨比图书室的那一位。 “怎么搞的?” 他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他肯定地说。 “到底怎么搞的?你撞到墙上去了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说,把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我不大懂开车——几乎一无所知。事情发生了,我就知道这一点。” “既然你车子开得不好,那么你晚上就不应当试着开车嘛。” “可是我连试也没试,”他气愤愤地解释,“我连试也没试啊。” 旁观的人听了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自杀吗?” “幸亏只是一只轮子!开车开得不好,还连试都不试!” “你们不明白,”罪人解释说,“我没有开车。车子里还有一个人。” 这句声明所引起的震惊表现为一连声的“噢……啊……啊!”同时那辆小轿车的门也慢慢开了。人群——此刻已经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后一退,等到车门敞开以后,又有片刻阴森可怕的停顿。然后,逐渐逐渐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个脸色煞白、摇来晃去的人从搞坏了的汽车里跨了出来,光伸出一只大舞鞋在地面上试探了几下。 这位幽灵被汽车前灯的亮光照得睁不开眼,又被一片汽车喇叭声吵得糊里糊涂,站在那里摇晃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穿风衣的人。 “怎么啦?”他镇静地问道,“咱们没汽油了吗?” “你瞧!” 五六个人用手指指向那脱落下来的车轮——他朝它瞪了一眼,然后抬头向上看,仿佛他怀疑轮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子掉下来了。”有一个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起先我还没发现咱们停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挺起胸膛,用坚决的声音说: “不知可不可以告诉我哪儿有加油站?” 至少有五六个人,其中有的比他稍微清醒一点,解释给他听,轮子和车子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了。 “倒车,”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点子,“用倒车档。” “叮是轮子掉啦!” 他迟疑了一会儿。 “试试也无妨嘛。”他说。 汽车喇叭的尖声怪叫达到了高潮,于是我掉转身,穿过草地回家。我回头望了一眼。一轮明月正照在盖茨比别墅的上面,使夜色跟光前一样美好。明月依旧,而欢声笑语已经从仍然光辉灿烂的花园里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虚此刻好像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流出来,使主人的形象处于完全的孤立之中,他这时站在阳台上,举起一只手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 重读一遍以上所写的,我觉得我已经给人一种印象,好像相隔好几个星期的三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所关注的一切。恰恰相反,它们只不过是一个繁忙的夏天当中的一些小事,而且直到很久以后,我对它们还远远不如对待我自己的私事那样关心。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每天清早太阳把我的影子投向西边时,我沿着纽约南部摩天大楼之间的白色裂口匆匆走向正诚信托公司。我跟其他的办事员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混得很熟,和他们一起在阴暗拥挤的饭馆里吃午饭,吃点小猪肉香肠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和一个姑娘发生过短期的关系,她住在泽西城 ① ,在会计处工作。可是她哥哥开始给我眼色看,因此她七月里出去度假的时候,我就让这事悄悄地吹了。 -------- ①在纽约市附近。 我一般在耶鲁俱乐部吃晚饭——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是我一天中最凄凉的事情——饭后我上楼到图书室去花一个钟头认真学习各种投资和证券的知识。同学会里往往有几个爱玩爱闹的人光临,但他们从来不进图书室,所以那里倒是个做工作的好地方。在那以后,如果天气宜人,我就沿着麦迪逊路溜达,经过那座古老的默里山饭店,再穿过三十三号街走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冒险的情凋,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在五号路上溜达,从人群中挑出风流的女人,幻想几分钟之内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者非难这件事。有时,在我脑海里,我跟着她们走到神秘的街道拐角上她们所住的公寓,到了门口她们回眸一笑,然后走进一扇门消失在温暖的黑暗之中。在大都市迷人的黄昏时刻,我有时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同时也觉得别人有同感——那些在橱窗面前踯躅的穷困的青年小职员,等到了时候独个儿上小饭馆去吃一顿晚饭——黄昏中的青年小职员,虚度着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 有时晚上八点钟,四十几号街那一带阴暗的街巷挤满了出租汽车,五辆一排,热闹非凡,都是前往戏院区的,这时我心中就感到一种无名的怅惘。出租汽车在路口暂停的时候,车里边的人身子偎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不见的笑话引起了欢笑,点燃的香烟在里面造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圈。幻想着我也在匆匆赶去寻欢作乐,分享他们内心的激动,于是我暗自为他们祝福。 有好久我没有见过乔丹·贝克,后来在仲夏时节我又找到了她。起初我对陪她到各处去感到很荣幸,因为她是个高尔夫球冠军,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却有了另一种感情。我并没有真的爱上她,但我产生了一种温柔的好奇心。她对世人摆出的那副厌烦而高傲的面孔掩盖了点什么——大多数装模作样的言行到后来总是在掩盖点什么,虽然起初并不如此——有一天我发现了那是什么。当时我们两人一同到沃维克去参加一次别墅聚会。她把一辆借来的车子车篷不拉上就停在雨里,然后扯了个谎——突然之间我记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黛西家里想不起来的那件关于她的事。在她参加的第一个重要的高尔夫锦标赛L,发生了一场风波,差一点闹到登报——有人说在半决赛那一局她把球从一个不利的位置上移动过。事情几乎要成为一桩丑闻——后来平息了下去。一个球童收回了他的话,唯一的另一个见证人也承认他可能搞错了。这个事件和她的名字却留在我脑子里。 乔丹呗克本能地回避聪明机警的男人,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她认为,在对越轨的行动不以为然的社会圈子里活动比较保险。她不诚实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她不能忍受处于不利的地位,既然这样不甘心,因此我想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耍各种花招,为了对世人保持那个傲慢的冷笑,而同时又能满足她那硬硬的、矫健的肉体的要求。 这对我完全无所谓。女人不诚实,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我微微感到遗憾,过后就忘了。也是在参加那次别墅聚会的时候,我们俩有过一次关于开车的奇怪的谈话。因为她从几个工人身旁开过去,挨得太近,结果挡泥板擦着一个工人上衣的纽扣。 “你是个粗心的驾驶员,”我提出了抗议,“你该再小心点儿,要不就干脆别开车。” “我很小心。” “不对,你不小心。” “不要紧,反正别人很小心。”她轻巧地说。 “这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躲开我的,”她固执地说,“要双方不小心才能造成一次车祸嘛。” “假定你碰到一个像你一样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永远不会碰到,”她答道,“我顶讨厌不小心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她那双灰色的、被太阳照得眯紧的眼睛笔直地盯着前方,但她故意地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因而有片刻工夫我以为我爱上了她。但是我思想迟钝,而且满脑袋清规戒律,这都对我的情欲起着刹车的作用,同时我也知道首先我得完全摆脱家乡的那段纠葛。我一直每星期写一封信并且签上“爱你,尼克”,而我能想到的只是每次那位小姐一打网球,她的上唇上边总出现像小胡子一样的一溜汗珠。不过确实有过一种含糊的默契,这必须先委婉地解除,然后我才可以自由。 每个人都以为他自己至少有一种主要的美德,而这就是我的:我所认识的诚实的人并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