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乡村短篇小说第六期《打鸟》-鹿泉吧

冯天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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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鸟日记
血迹斑斑。
我在造罪。
楔子
我每天都在说正经话,从不说一句废话。因此我显得沉默、贵重、文雅、清高如也。然而,我却是个制造残忍、制造死亡的、文质彬彬、秀色可人的、凶狠的刽子手!大多时候我收获累累,一手拎着流血负伤的生命,一手提着缄默凝滞的死亡,滚圆的肩胛骨上挎着我心爱的高压鸟枪,我踌躇地走在死亡谷,任意践踏着袅娜的纤萝,惊动着姿色撩人的纺织娘,骚扰着色彩斑斓的花大姐,采掠着尚未成熟的野红高粱,在草丛里我无法无天地横行!有时候我愿意了,会兴奋地一笑,寻找着残阳。残阳斜斜地照射着,我一脸明媚,一脸黯淡,眼睛里荡漾着一股朦胧柔和的迷惘!偶尔眼前会生幻出一只怪鸟,白尾巴、蓝翅膀、红羽冠的美丽怪鸟!它是只鸟精吗?是那个吊颈于死亡谷的女歌星的化身吗?为什么我枪口一对准它,它便会宛转地忧伤地吟唱情歌:当你想我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当我想你的时候,谁听我轻轻诉说?我愕然它会吟出如此艺术的歌来于是我就愕然地仰视它,忘记开枪!直到它一亮翅膀砉然飞去,我才感到一缕儿惆怅!一度我怀疑自己嗜血太多造成良心重负以至使我神经衰弱、精神失常!要不就是我充满音乐细胞的青春胴体里与自然界的某种微妙的信息发生条件复射!但到后来我却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一切均属于子虚乌有!冥冥里我敏感多血质的神经长期感受着一种紧张抑郁,似乎对鸟类我是无辜的,倒是对人负债累累!是的,我亲自杀死了她们。但我杀她们时却没有用手!从此我睡梦里常常出现两条身段袅娜的草蛇,一白一绿!白的是小米妮儿。绿的是她。那个不丑也不俊毫无一点女性美感性感的司徒麦妹!我常常被骇醒,一触开关,结果仍是一片黑暗。我恐怖地搜索着火柴,燃着了白蜡烛,一双眼睛茫然如洞地凝睇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某种意识还滞留在可怕的梦境里,我感到无以复加的忧虑,呢喃地:爱她,是一种义务吗?啊不!我生来不是为谁要尽义务的,我要轻松、舒畅!溟蒙里一个可望而不可企及的窈窕淑女如饥似渴地诱惑着我,性感着我,但我知道,不是小米妮,也不是那只美丽异常的怪鸟!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4月5日
有朋自远方来,固执地送我一支油红色漂亮的鸟枪,意示我造罪。
4月6日
打响了第一枪,纯属人性的好奇,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和亢奋,举枪的并姿势很别扭。
那是一只司空见惯的老麻雀,留下一声惊惧的碎语,奓开双翅,射向街那边的柳树枝上。
漏泄春光有柳条。
柳条很新,很纤袅,有致地抹上一痕儿嫩绿,远看似烟。
我高度谨慎地踩着斯文步,仰头搜索着目标,不期然,身后一声“哎”。
我回眸:视线里一片空白,却不由一声“啊”!继而我打算苦笑,想起古人有句:仰头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4月8日
一出村口,春深似海,景色弥望。返青的麦苗送来一股清郁的芳香。
我意外忧结。潜意识告诉我:春天里我去制造流血,一瞬,我颇费思量了——敢情我骨子里还有一份儿善良!我善良地苦笑着我的嘴脸,在阳光下自我解脱着。我原本并不想这样的。然而,又是谁支持我这样的?眼前无路想回头。一时我装模作样,暗自神伤。
瘦鸟样的乡邮员过来了,递给我一包邮件,临走怪异地看看我,和我油红色的鸟枪。
我剥开牛皮纸退稿袋,认识着一部叫《桃花村》的电影剧作。编剧是我。导演尚不知是那个老小子。我不自持地苦笑着,情绪一下子变得恶劣了。没有人愿意同情我,我以心血和纯洁的希冀编织的玖瑰梦常常被这个瘦鸟样的乡邮员所击破!
我打算报复!我要射杀瘦鸟!
我抖擞精神,装上铅弹,开始激昂地踏步。于是,我不管不顾,踩折了麦苗,踏破了垄上娇嫩的婉花小草,奔向视野里的林谷。
那里的鸟美,鸟多!
4月12日
太阳落了,天要黑了,我孤独地依在街门口,看着满意的月亮是怎样浸出云海。
月亮黄黄的,像团软软的酥油,给人一种空灵如玉的微妙幻觉。
踩着月亮地,她走来了。她并不常来。来时带着她阴郁的身影和温柔的缄默。我用冷漠的目光迎视她。看见她,我便不会笑,变得庄重严肃。我是她丈夫,然而,我们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我说我从明天开始有肾病。拖吧,直拖到海枯石烂,太阳落了,月亮和星星也不再出来,在那个视野等于零度的溟蒙世界里,我就可以解脱了。
也许我卑鄙。
她稍息,立正,并不注视我的脸色,也根本不在乎我的脸色。然而,她人很自尊、自重、自爱。她不看我的脸色,是因为她不想再给自己增加一份难过!她开始看书,她总有一个看书的习惯,立在黯淡的灯影里,一丝不苟地看书。
这时候,我往往心不在焉地编织着我的废稿,一边自我安慰着,她的外貌并不漂亮,也许比不上许多姑娘,她的可爱我从不知道,直到她回头向我微微一笑。`
猛然间我回顾,希望她在灯火阑珊处,冲我嫣然一笑。然而,我失算了。她睡着了,斜依在我的床头上,十分疲惫的样子。一手耷拉着,吊着我的破书,厚厚的嘴唇贴着我的被褥,一片湿渍。
我表示反感,不由树立起身子。
她睡姿很甜,但无一点魅力。这时候我虚构:假若这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睡美人,我还会这样保持我的理智吗?不,我肯定会像一条发情的公狗那样窜上去,啃嚼她,蹂躏她,发泄我的兽欲!
我自嘲地笑出来了,很响,很古怪,以图骚扰了她的美梦,尔后,我礼貌地把她请出去。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是的,别难受,别折磨自己,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就像轻烟飘过那白色的苹果树……
4月15日
白色的苹果树?我十二分费解,直到有一日我眼睛一亮,才明白叶赛宁老先生的独具匠心。
苹果树开花了,真白!
然而,我茫然,心底却勾起了先人的一段锦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不认识梨花,所以我一直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陡地,苹果花里跳出一只粉红色的鸟雀,红得细腻,红得欲破!我隔着篱笆下意识地抬高了枪口,耳畔一声砰然!
射杀美丽的飞禽,不知何时我开始麻木,开始自然,理所当然。
4月18日
枪口之下无益鸟。千里莺啼绿映红。
我射杀了一只妩媚的金丝雀。又打伤了两只矫捷的鹞鹰。金丝雀准备喂猫,鹞鹰计划喂我。我很好的胃口,居然敢吃鹞鹰了。前些个日子我刚吞下一双灰的鹁鸽,昨日里我又明目张胆地吃下一对年青恩爱的鸳鸯。我一边吃,一边呕吐;我吃下的是肉,吐出的是碎骨!逐渐我吃出一条真理:鸟小骨头香。
以后我决定不再吐骨头了,但得把猫拴好了,防止它袭击我。
4月20日
很好的太阳,一片红云朵,像花。
我又钻入林谷,林谷里缺少阳光,幽暗的光线皆绿,绿色茫茫,郁郁苍苍,色彩各异独具芬香的芳草。还有很多的树们……意外,我踩住了一条小溪,发现一只蚂蝗。蚂蝗很奇特,越拉越愈长。偶尔一声牛鸣,我错愕地巡望;小溪彼岸一堵粉红色矮墙,墙里边游弋着白云祥的乳牛。我疑惑,不知林谷里还点缀着一家乳牛场。
我离开小溪,隐掩着身体在花草里潜行。于是,我弄花香满衣。片刻,一兜红草丛里钻出一颗圆溜溜乌黑的脑袋,原来是我。
我贯注精神,又准备射杀,目标在一处树枝后。枪响,未中,又一枪,双翅一奓,就栽下来了。我一跃,骇了一个踉跄,这鸟儿好大,褐色的羽毛,尖厉而弯曲的钩嘴,一双滚珠般焦黄的圆眼,好一只不祥的鸟儿!兀然扑向我,我本能地一躲,跌入青葱的草里,惊动了一只美丽的小花蛇。
我仓皇,继之恼羞成怒,补上一粒铅弹,退缩着,意在寻找着偎托。
枪,就那么平举着,几乎在我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我霍然发现树上挂着一个修长的窈窕女郎。
4月20日
林谷里吊死一个年轻姑娘。是省城里一名流行女歌星。
4月20日
自林谷里出来,我目光开始恍惚。我回眸,林谷变得神秘恐怖了,鬼气拂拂。
“死亡谷!”我呢哝如梦地一声虫语。
4月21日
那个女歌星缠绵地刺激着我,我因此多梦。总是看见雾里一张模糊娇媚的粉脸,深情地哼唱着月朦胧,鸟朦胧,人朦胧。
其次,便是那只不祥之鸟!
我梦游在死亡谷外,无言地看着麦苗吐出娇嫩的穗头,思念着即将来临的布谷鸟。
遍地麻雀。然而,我对射杀毫无一点新鲜美感的麻雀业经兴味索然。
5月4日
终于忍受不住百鸟争鸣的诱惑,我计划铤而走险了。
阳光如珠,灼丽地照射着,风动落花红簌簌。我鹄立在小溪边,淡默地鸟瞰着一溪水流红,不由也闲愁万种。这时候我会想起我的麦妹。水流花谢两无情。
有鸟儿在宛转。我兀然嫣然粲然。我循着鸟音企图迈步,一脚踩碎了一蓬云菇。云菇流出几滴淡青色的血汁,悲惨地死亡着。
我抬头,枝头上结着一块螵蛸,小心端详,竟是一只无名小鸟儿,淡灰色,双目如孔,翅似指甲,一声啼呖,砉然地掠上了枝梢。
我抱憾。举起的枪口又对准许了邻树上一只文鸟。娇呢的文鸟安详地俯视着我,显得很友好。我计划不跟它联络感情或建立一种什么友好关系,笑眯眯地扣动了扳机。文鸟负伤地一声怨叫,坠到一簇迎春花下。
我在迎春花下留步,动魄地仰视着吊死女歌星的那股曲枝,我又发现了那只不祥鸟。一股枝后一双米黄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退缩着,不计划再伤害它,我老做恶梦。
我勾下头颅在草丛里寻找着幽幽小径,愿意或不愿意地践踏着无名野花。突兀地,就看见了在梦中出现的那只怪鸟,白尾巴、蓝翅膀、红羽冠。我目瞪口呆,我喜出望外,快动作地端起了鸟枪,正欲点射,它轻盈地跃上高枝,俯视着我,发红的眼睛流露着忧伤,继而嘤嘤作歌。我呆若木鸡。耳膜出现绵绵幻听,怪鸟分明在唱人歌,多情而忧郁。我感到晕眩,眼前生幻出一张娇媚无比的粉脸,是女歌星。
耳畔:在分离的那一瞬间,让我轻轻说声再见,心中虽有万语千言,也未能表达我的情感……
春风如潺,感觉如酥。我惊愕回顾,寻找着女歌星,然而,视野里只有那只哀伤幽幽的怪鸟!
我惊惧地垂下枪口,四肢瑟缩。我怀疑我遇上了精怪,在这幽深的死亡谷,在这景致优美的死亡谷,在这百鸟争鸣的死亡谷,我遇上了精怪!
太阳温柔地垂射着。我急切地跳进了阳光,我沐浴着阳光文风不敢动。耳畔依是一曲哀歌!
一声怪叫,不祥之物又向我兜头射来,我本能地一躲,歇斯底里地举起鸟枪,惊回顾!化为乌有!我变得多疑、神经质!我不敢再向前深入了,前途叵测祸幽幽。一车身,突如其然地撞上一条白的草蛇!
白蛇粗若索链,专横地堵住了我的退路,高高地扬着扁平的头颅,伸吐着红舌信,咝咝地幽叫,贪婪地盯视着我。我想笑,却是一副恐怖笑不出来的尴尬样子,讨好地送它一只鹛鸟,它轻摆尾梢,文质彬彬地游去了。
我冷汗淫淫,惊魂甫定,正计划舒出一口长气,陡地就又被什么怪物击中了脑壳。我一下子栽倒在草丛子里,意外发现击中我脑壳的竟是从树上掉下的一只小松鼠!我深深浅浅狼狈地逃命,突然就遇见了一个幽灵,那个女歌星!
她赤足立在小溪里,委曲着柔细性感的腰肢,洗濯着一头如云的秀发。溪水漱玉样流着,水下一双纤巧白净藕一样的赤足。倏忽,秀发一抛,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粉面,惊愕地发现了我。
我凝如雕塑。她呆若玉蜡。我们隔着小溪相互对视着,对视着,默默地,风息全无……
忽然,她秀巧的口角一牵,喷出一声浅笑,忙勾下头去,跳出小溪,探手拎起一双布鞋。
我目光痴迷地追随着,她洁白的衣服在草丛里跳踉起伏,不会儿,仙逝在那堵粉红色的矮墙里。
牛鸣。
我骤然下身一软,瘫坐在草坪子上。
5月5日
死亡谷无战事。
今日我有病。
5月6日
她来看我,又带来了她的阴影和缄默。我为之倾动,居然送给了她一个笑模样。她受宠若惊,不信任地研究着我。我顿感汗颜,双颊飞起桃红。我想说声抱歉,我的肾上病还未曾痊愈,则又出现了新症,我真是一个多病之身了。
她神情悦愉地说起了她的苹果园。她和几个女伴承包苹果园五年了,不知为甚么她非要重复她的女伴们统统结婚了。三妮生了个儿子,四妮生了一个女儿,皇甫村姑竟是一对双胞胎!意义昭然若揭,我变得不高兴,撇撇嘴,故意要她的好看:“那么,你打算给我养个什么呢?”
她迅然张大一双莹莹杏目,香颊泛了霞红,深深看我一眼,轻轻咬住嘴唇,勾下头去,笑了。
臭美,一点也不美!你干吗要害羞哩,你干吗要笑哩!麦妹,你害羞时不好看,笑了时你更不好看!
我表示了疲倦。而她人并不准备识趣,深深地陪我坐了下去。坐时她挨我挺近,几番恳望我亲昵她。我了无一点意思,但又不敢全部闭上眼睛,否则,就会看见一条洁白的身影在草丛里起伏跳踉!反之,老睁着眼睛同样被折磨,耳畔总会漾起一个女孩儿幽怨的艳情歌。
我严重精神衰竭。明天,我疯了也说不定呢!
5月7日
另一部电影剧作又被礼貌地退了回来。附一张“铅印白条”。上面经常写道: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热情支持!望再赐新作!
——日他妈的!
5月8日
我双足悄悄点地,感到自己很轻。我立场不稳地迈出老屋,寻找着东方的太阳。太阳还没有打算出来。院坝里不太卫生,一阵清风披拂,扬起一席薄的尘埃。尘里有味,是一种淡的芳香。槐树花开了,粉嘟嘟的,皆白。我脑际又活活掠过那条洁白起伏的身影。
我左右倾地走出街门口,来到村子外,对着新鲜空气打拳。我还有一个毛病:愿意对着新鲜空气吟念情歌。今天我不会精神分裂了,我意外地高兴,笑着吟歌: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倏忽又想起了那条洁白纤袅的身影,在水一方!
5月9日
又停电了。烛光在溟蒙里鬼影样摇曳。我利用着烛光又开始编织我的废稿,永不疲惫地精神。
剥剥地叩门,不速之客是一个高大丑陋的瘦女人,村妇女主任。她只有一张笑脸,其余便是一团暗影。我看见这张笑脸则变得诚惶诚恐、神经质!因为她挺关注我的肾上病。她开始温柔地笑着说话,劝我后天举行婚礼,要不就来不及了。
我不明白她的措词。于是她就高兴地告诉我,麦妹身怀有喜了!
我惊讶,我天真地看着她,计划告诉她,我肾上有病,肯定不是我干的!
她笑了,笑了拍拍我肩,表扬我:“你真他妈下作!”
5月10日
我躲在南墙根下的阴影里切齿冷笑。
5月11日
我扛着鸟枪寻找麦妹,计划问她一句话,但她总是逃避着我。
于是,我又迈进了死亡谷。
5月13日
于死亡谷深处,我终于看见了那座传说中的老庙,和庙里的疯和尚。
原来他有一头苍发,一脸苍须,衣著并不褴褛,但人已经老态龙钟了。他正在一亩麦行里踏步。我迎上去,笑笑说话。他表示冷默。我又说。他冷不丁一声怪笑,来夺我负伤的黄鸟。我礼貌地送给他。他一声山呼,开始舞蹈,一种民间扇鼓舞,且沙哑地嘶唱:
小小庵门八字开,
尼姑堂内望夫来,
大殿改作相思阁,
钟楼权作望夫台,
去年当家怀六甲,
新来徒弟又种胎,
幸亏后面有三块宝地,
不知埋下多少小婴孩,
早早另投胎。
我动情地看着他,怀疑他佯疯。他一定有一个神秘的历史背景。我无言地走开了。出现在死亡谷口,我又遇上了女歌星。我不再惊惧,我想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惧什么呢!
我特别留意她的神情,她张翘着二排细长如湿的睫毛,乖乖地,显得迷惘、娇憨,淡红的口唇微启着,露出一对细碎雪白的小牙齿。猝然我意识到她不是那个女歌星,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我释然、动然,瞬息间恢复了我的原来模样,计划认识她。
她挺美。
“你打鸟干吗?”她居然先跟我说话了。
我想说喂我,但出口便成了喂猫。
“这只鸟真好,是金丝鸟吗?它还活着,送给我可以吗?”
我完全是一副虚伪大方的样子,甚至受宠若惊!
她双手捧过负伤的金丝鸟,秀巧的口角边漾出一缕娇憨可人的微笑。
这就是小米妮儿。
5月30日
一声杜宇春归尽。
6月2日
我觉醒,昨夜儿没有做梦,我有好长时候没有做梦了。但我依然神经衰弱!今天没有上课,我想到白色的苹果园去,见见我的麦妹。好长时候她不来见我了,不知道她的肚子有多大了。那肚子一定隆得很好看吧?我歪着嘴角恶狠狠地打算。继而哑然一声怪笑,想到婚礼上新娘妹妹腆着个大肚子,肥美如膏,一定十分有趣!
双喜临门哩!
我执起鸟枪,走前想射杀一只麻雀。最近我又发生了一个新毛病,临出门总愿意开枪打死一只麻雀,似乎不见血迹就不能活人了。于是,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被人们视作吉祥之鸟的花喜鹊!我旋即想起关于它诸多的名句:今朝闻声喜,家信必应归。喜鹊叫,客人到。然而,鹊语虚消息。
我一枪将它揍了下来!
邻居老太正然朝拜,死神蓦然降临佛门圣地,直骇得双目翻白,高诵神语。我不敢过去收拾战果,我将被老太刻薄地咒死!我快点逃走,出门撞上一个高大如蛇的瘦妇人。
她一声笑骂,扯住了我漂亮如珠的耳垂。
“考虑怎么样了?”
我说我正要去找麦妹。她说不用去了,麦妹来了。我张目望去,太阳光下果然走来一个正儿八经的麦妹。
我振奋地迎上去,紧盯她的下半部:不由倒抽凉气,她的腹部原来并没有开拓多少,一如既往,平平如也,一点都不肥美如膏!
她躲闪着我狠毒的目光,臊红了脸子。
我笑笑道:“姑娘,想吃酸的不是?”
她垂下睫毛,眼角似泪,但分明不是哭。我小流氓式地戏谑她,感到自己心下哭了,不由想起小米妮儿。
6月20日
麦子将熟时候,我追杀着一只布谷。负伤的布谷把我引进了死亡谷。
我又遇见小米妮儿。米妮很愿意见我,她说她很寂寞,我们见面又分手,分手又相见,已经很熟了。她喜欢听我音乐。她喜欢我油红色漂亮的鸟枪。她还说那只负伤的金丝鸟死了,她将它埋在了红墙下。说时她很伤逝。我安慰她,不久我还会送你一只的。她顿时张亮了一双美丽的凤目,动情地看着我。我也礼貌地看着她。良久,重复着我的温柔梦语。她分明很感动。
我们去过一回死亡谷,回来时战果累累。其中一只棕褐色的鹛鸟,是米妮亲手打下来的,可惜,鹛鸟死了。米妮眼角浸上泪。
又遇见了不祥之鸟。它老是隐蔽在树叶后,不怀好意地目光灼灼,不等我人招惹它,它振翅一掠,留下一声惊惧的尖语,射过了林梢。
怪鸟复出现。看见我,便开始唱歌,我的耳鼓又如常地鸣起,于是,我又清晰地听到了一支幽怨的小哀歌。我低声问米妮,米妮疑惑地摇摇头。我说我听到了怪鸟唱歌了,也许只有我听到了,我身上充满了音乐细胞,与自然界的某种讯息发生了条件复射!
米妮撇撇小嘴表示不信,并指责我总是神经兮兮地吓唬人,并惩罚我给她哼歌。我愿意为她哼歌。愿意为她尽我的所有殷勤!这时候我不再正儿八经地严肃,忽然间变得调情解放!我整个儿喜欢着米妮,姑娘娇憨纯朴,小鸟依人。然而,有时候她也会陷入一种莫明的忧伤里。
我们又到深谷去。下了小雨。滴着浅浅的绿……
我们避雨在一株华盖样的榕树下,倾听着自然界的优美轻音乐。偶尔一声鸟音。
她又是一身白衣服。是乳牛场的新制服。肥大,不可身。但她穿在身上很逗,亦娇憨。她的衣领湿透了,我下意识地去抚摸,她意识到了,匆忙一躲,回眸难为情一笑。
“米妮你笑了时挺好看。”
她无言。但我知道我不是自讨没趣,她双颊晕红了,欲语未语,一缕儿可怜见。
“你好像还小,怎么不去上学?”
她错愕地扬起眼睛注视着我,逐渐流露出一副欲罢不能的苦相。说:“我还小吗?”
“你是一个小姑娘!”
于是,她就成功地苦笑了,游移着绵绵视线,这时候她的目光挺迷惘,也惆怅。
我很冲动,继续努力着说话,这光景她忽然一蹦,从我身边跳开了。她看见一只土豹。她开枪,土豹应声一栽,掉了下来。她激动得鸟跃。
我们中午时感到很饿,但谁都不说什么,我不抽烟,不带火种。这时候是多么需要一堆篝火啊!
又来到了老庙门下。又看见了疯和尚。他人静卧在大树荫下,正然吹奏着一管古旧的横笛,细听是:
从今不把相思害,
猛然害起相思来,
怕相思偏偏又入了相思寨,
无奈何,
手提花篮把相思卖,
大街过去,
小巷出来,
叫了一声:
卖相思,谁把俺的相思买?
这相思,
卖与那有情的人儿,
把相思害。
我和米妮相互望望,那目光如软雾轻烟,空灵似梦。米妮埋下头去,轻轻咬住淡红的嘴唇。我试探地把手搁在她柔若无骨的肩梢上,她安详得像一粒米。我深入地。
情人爱我腰儿瘦,
我爱情人好身手,
初相交,
就把小妹温存透,
你恩我爱,
是那般样温柔,
手儿拉着手,
哎哟!
肩靠肩儿走。
舌尖嘟着情人口,
浑身上下麻酥酥,
顾不得害羞,
小妹的身子够了心不够!
我热血亢奋,不能自己了,把米妮的小手一顿,转身向死亡谷密林逃去。
米妮紧紧追随着我。
毛白杨下,我蓦地折回身来,迎住了跌跌撞撞的米妮。米妮软弱地挣扎一下,不动了,我感到这个世界倏忽间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小姑娘和我。
6月23日
侵晨,我旧病复发,又对着新鲜空气打拳。
正落樗树花儿。花儿细碎,先绿后黄,软绒绒一地,有香味,偶尔掉一片绿叶,颇美。
我一番动作,心跳紧张。然而,仍是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微汗!于是,我折回村庄,打算踩着一地香花走路。
不期,高大如驼的瘦妇人迎面截住了我,一脸脾气,充满理由地埋怨着。
“你还扭小姐步呀,麦妹都送医院了!”
“要生小孩了吗?”
“她吃安眠药了!”
“是吗?我记得她有一个失眠的毛病。”
“你这个狗小子!”
我被瘦妇人一搡,顿时匆匆起来。东南风吹得好流利,路边的草棉田里,落着一簇洁白温柔的和平鸽。我出神地望着,抱憾着没有带枪。我计划折回家去,却不由想起麦妹。
片刻。
我卑鄙地抚摸着她平搁在病床上的肚子,难过地说:“你真忍心,就这样怀着咱们的孩子走么?”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抽泣着诉说:“对不起你,不怨我,都是妇女主任的馊点子,叫我这么要挟你!”
我释然。悻悻然。忽然间把手落在她泪流如麻的脸上,想积极主动地表示一点什么。我想说:麦妹我相信你,你是老实忠厚的,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因为你是一个傻闺女!我的手滑到了她嘴边,骤然被她咬住。我感到挺疼,但我没有动。我不由想起米妮雪白的牙齿和淡红柔软的小樱唇,依稀仿佛花的软腻。
6月29日
黄昏下,我在路上尘土里低回。
我不敢进村。村里有那么多不友好的眼睛等着我。我逼得司徒麦妹吃多了安眠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将无法为自己开脱,唯一办法就是向全村父老媒人们宣布:明早太阳一出来,我们就举行婚礼!
然而,我不甘!不甘!
我不计划就这么做人,我不要忧郁,不要勉强的婚姻,我身边的那个女性不是一张不丑也不俊毫无一点文化色彩质感的嘴脸,应该是一个秀外慧中的窈窕淑女,抑或现代小姐!为什么上帝硬要赐给我一个木粗粗的司徒麦妹!
不,我肾上有病,我还要拖,直拖到海枯石烂,太阳落了,星星和月亮也不打算再出来,在那样视野等于零度的冥冥世界里,我就可以解脱了。
一霎时,我心好灰。
情归何处?梦落谁边?
我不由靠住了路边树,仰天喟叹!树躯很细,很柔软,根本没有打算承受我的重压,优美地一弓身子,将我无礼地送到了地的表皮上。
于是,我一身不洁。
我拍着不洁勾头走路,兀地撞上一堵黑墙。是一排人们。人们愤怒地瞪视着我,脸块子很黑,很肮脏。
有一个大哥义愤极了:“不要欺人太甚!麦妹若有个好歹,我们绝不会放过你!”
“她是个孤儿,命有多苦,你不同情她,还要伤她的心吗?”
“妈的,揍他!”
“揍他!”
我雍容大度地承受着媒人们的唾沫和大哥们正义的拳头,显得我这个人很优秀。
佛家说:生怎样的性,受怎样的苦。
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我说:宁人犯我,我不犯人。
于是,我就一本正经地立正着。
7月5日
有雾。思念将我拖进死亡谷。
我涉过小溪,踩着林中欲化不化的苗条小路,不太大方地接近那堵粉红色的矮墙。
我结结巴巴地学出一声鸟语,是布谷。尔后,我隐身树后,殷切地探望着幽径若丝的尽头。
没有动静。没有那条洁白纤袅的身影。
我如法炮制。依是失望回答着我。我怅惆。忽然感到身后发生了情况,不等回顾,一双柔若无骨的素手蒙住了我眼。
“骂我了吧?”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7月7日
怪鸟没再出现,不祥之鸟也不再仇视着我,我感到一种解脱,心中天地一片真干净。
我燃着了殷红的篝火,烤灸着破开膛打扫了卫生的飞禽,空气里一股扑人的香味儿。
“真好吃!”她娇憨地喃喃说。
我们蛮有味道地啃嚼着鸟的骨肉,满足后,熄灭了篝火,二张沾满油渍的香唇儿又紧紧地粘在了一块。
我呼吸。
她呼吸。
我们相互呼吸着各自的鸟油味儿,默默地感受着一缕别样的爱意。
我呢哝出一种话。
她保持沉默,锁唇不语,垂下了清朗圣洁的眼睛,一股忧伤浮上了眉际。
我拥紧她,逼着叫她说话。
于是,她说了,说时声泪俱下,长流不息。
“我不能。”
“为什么?”
“不要逼我。”
“我不好吗?”
“不!”
“米妮!”
“我说出口,你就不和我玩了。”
“我不会!”
“当真?”
“相信我。”
“我,我有男人了……”
“米妮你开玩笑!”
“不骗你,真的,他是个瞎子……”
我感到视丹如绿,脑际空白,耳鼓又如斯地鸣响开来。怪鸟复出现。不祥之鸟又在树叶后向我灼灼仇视。我下意识地把人松开,不信任地凝视着她。
她感到惊惧,睁大眼睛看着我,忽然向我扑了来,哭着说:“别看不起我……”
怪鸟又在唱歌了,歌声袅娜如泣。
我木然地谛听着……
7月8日
死亡谷无故事。
也无血腥也无情。
尾 声
那天太阳很好,我在院坝里光荣地稍息着。空气是透明的金黄,我眼睛是近视了,我还没有机会戴上镜子,看什么都浸上了一层薄雾。我看见槐树叶落了那么多,树上还有那么多。树上还有一坨喜鹊窝,窝里没有内容,有一天都被我津津有味地吞噬了。我开始后悔,开始自责,我从昨天已经放下鸟枪,立地成佛了。要不我会嗜血成性,精神分裂!我已成为众矢之的,成了全部媒人们的话把了。我计划不想再造罪鸟类,得罪鸟类,为鸟类所病,毕竟鸟类没有招惹我!先生我本是善良的,血汁毕竟是洁净的,我莫名其妙地对鸟类发动了一场冷酷的战争,是该结束了。从此,死亡谷无战事,我正式宣布积德了。
我又变得正儿八经,面貌庄重。我又开始每天都说正经话,不说一句废话,长此以往,我积德颇深,自我感觉良好,更加了我的举止文质彬彬。于是,我就时来运转,魁星高照,北影决定拍摄我的《桃花村》了。
我自此开始有命。
王导演独具慧眼,竟决定让我独唱电影主题歌。我一鸣惊人,一曲唱红!自那歌起,歌迷们认识了我,崇拜起我,我在歌坛上正式走红。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青海,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我重返故里,不再是一个民办教书先生兼文学业余作者,而是一名全国著名流行歌星和青年剧作家了。
我违背了我说:宁人犯我,我不犯人,计划与麦妹解除婚约,然而,她竟是死了,又一次吃多了安眠药,安详地死人了。
我怅然。
我礼貌地奔向白色的苹果园,去凭吊她的芳灵。只是,她不在她父母身边。没有人告诉我她被埋到何处去了,皆是冷酷的目光射视我,指戳我。
我深感汗颜。
我嗒然地迈入死亡谷,企图寻找我旧日的小情人。我在粉红色的矮墙下蹀躞,试探地学响了布谷鸟的清音。忽地就出来了一个中年女性,错愕地发现了我,疑是我精神有病,面色苍白了。
我笑笑说话。我说要找小米妮儿。
她居然说米妮不在了,前几年就不在了,生下一个女孩后,便喝了敌敌畏,偏偏跑到这林谷里来,一头扎进了溪水里。
我又呆若木鸡,像那年那样一瞬也不瞬地瞪视着远处飘带样的小溪。
哦,我的小米妮!
我找到了她的坟墓,坟头上皆草。我不由跪伏下来,把脸埋到枯草堆里,嘤嘤作泣了。我深深谴责着一个自私男儿的轻易负心!继而,我计划唱一支歌,唱我刚学会的一支歌。米妮是愿意听我唱歌的。
如果早知道
是这样
我不会答应
你离开我身旁
我说过我不会哭
我说过我为你祝福
这时候我已经
没有主张
以后,我有意识地在那个村庄的街道上徘徊,终于在太阳光下发现了一个年轻的瞎子,不丑,面目清秀。他身旁依偎着一个幼稚的小女孩,我经心地端详,她有着一张如花似玉的粉面,一双似曾相识的凤目,还有一个清秀的很有格局的小鼻子,和一张秀巧娇憨的小樱唇。好一个娇嫩如蕾的美人胎子!她何等酷似米妮,当然,还仿佛另一个人了。
于是,我跟瞎子成功地谈成了一笔交易,我出让10万元人民币,换取了这个小女孩儿!
从此,我告别热土,带上这个小女孩儿,走向外面的世界。
临走,我和她又来到了她妈妈的坟茔上,留下了我最后一支感怀歌:
虽然我知道在告别的时候
不免儿女情长
到今天才知道说一声再见
需要多么坚强
我想要忍住眼泪
却不能忍住悲伤
在不知不觉中
泪已成行
假如真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为人,只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哪怕一生贫困清苦,浪迹天涯,只要能爱恨歌哭,只要能心遂所愿。 --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