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云木千章:楔子(下)-六尺巷文化
冯天魁
夜乡晨,天渐向明,燎庭之烛不显明亮。深宅里的奴仆们早已起身劳作,掌灯奴仆将灯笼一盏盏勾下来吹灭,庭院奴仆打扫被风吹落的树叶,厨房奴仆摘菜,生火,掌勺;马房奴仆洗马,备鞍,配辔。
只是府中劳作之人虽多,却都是噤声不语,连咳嗽都不闻一声。一切都被调教得符合府里主人的做事风格:一板一眼,一丝不乱,井井有条。
满大人的卧房里,丫鬟鱼贯而入,端持漱盂毛巾,静候多时。卧房迎正门方向的供台上端着一把缀满松石玛瑙、蜜蜡的银鞘宝刀,前方是雕镂龙凤图案的茶桌,两边是镶着大理石靠垫的红木椅。
房间两边的多宝阁上的收藏品,竟然清一色全是刀剑,有长三尺,名曰紫电青霜之剑;有宽一尺,谓之灵宝含章之刀,更有清钢扬文、削铁断金之匕首无数。
满大人一起身,负责更衣洗漱的丫鬟们开始忙碌起来。待穿戴整齐,听完毕恭毕敬等候多时的佐领奏报后,他严肃地皱起浓眉:“昨日之事,与刑部尚书张秉贞有关?”
“回家主的话,奴才认为,不仅有关,关联还不小。”
满大人随手将毛巾丢进了铜盆里,扑地一声水花溅在端盆丫鬟的脸上,丫鬟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些南蛮子的花花肠子拐了九十九道弯,一出事八个九个地就抱成团,叫你不好动他们!”满大人的浓眉又是一皱,道,“偏偏皇帝现在又护着他们,确实不太好办。”
“家主的意思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阿思哈试探地问着,但一抬头看到不甘心的怒火仍在自家主人双眸里燃烧,识趣地走到了一边,弯腰附耳恭听。
“内宅的安全你要多留意。”满大人道,“另外交代内宅,侧夫人的那些蛮子亲戚,以后少来往了。”
“嗻,奴才遵旨。”
这时,雕梁画栋、朱红大门前,銮铃之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原本寂静的东堂子胡同也随着晨曦雾散中的一声马嘶恢复了生机。客人拜上名帖,守门小厮弯腰接过,进偏门后递给了负责内务的管家随从。
管家随后来报:侧夫人的兄长姚文然拜上名帖,说是受姚家长辈之托给小格格送诞辰礼。
满大人一听,浓眉紧皱,又用力过猛,上下眼皮好似打仗了般直跳个不停。
这姚文然本是前明崇祯年间的进士,在本朝做过庶吉士,给皇帝讲过国学。后来,因直言奏请皇帝,督促官员清理刑狱之事,被皇帝认为行事、思维有胜任御史之能,抬举他进了都察院。
此后,姚文然未敢负皇恩,平时更是克勤克俭,无荒无怠,如今已是工部给事中兼都察院史,监督工部土木兴建,器物铸造。
他与姚文然官场上无甚交集,既是姻亲,看在侧夫人的面子提拔他一些也未尝不可。偏偏去年,他在永平扩充别苑规模,圈了几亩地,被姚文然上疏“高屋建瓴,有违内大臣建制”,被皇帝处罚,削二等公爵位。
事情起因竟是姚文然为永平几个蛮子乡绅打抱不平,坑自己老亲家丢了爵位,他可不是脑子进水么?那事为了侧夫人,他也忍了,但从此也不想与姚文然打交道。
管家看出他的心思,却仍劝道:“侧夫人孕中忧思过度,生产时也生受了不少苦。今次看到娘家人,说不准会宽心些。”
“更何况,小格格降生是天大的喜事。”管家凑近了说道,“娘舅来访,哪有不让外甥见的?”
满大人直点头,觉得有道理。
姚文然由小厮引路,走青圃石板道,再进穿堂旁的小门,至中院,换了管家娘子引入内宅。看着一路的游廊厢房,雕栏彩画,路径角门,四通八达,他不禁感慨道:真是名府大院,深不见底啊。
管家娘子笑着与他说明,当初开府,兼并了前明两家皇亲国戚的宅邸,可不就是大么?
姚文然问道:京师这么大规制宅院的,不多见吧?
管家娘子对自家老爷的发家史如数家珍:京师中,除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外,就属这建制了。老爷是开国五大臣之后,苏完部的族长,又有南定中原和护主之功。因此,皇帝特批以镇国公规制开府。
姚文然冷笑两声,不再附和,亦不再追问。
管家娘子却是收不住了话匣子:“小格格的鼻子和眼睛像极了老爷,下巴、小嘴跟侧夫人一模一样,真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这是专挑父母的长处生得,长大了绝对是美人呢。您见到她一定会喜欢的。”
“昨日萨满太太算卦,说小格格天庭饱满,是兴夫旺子之相,又正月的生辰,福寿俱全,以后定能儿女成群,子孙绵延,荣耀千秋。老爷一听大喜,犒赏了萨满太太好一大摞财物呢。”
“哦?是么?”姚文然却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句,攥紧了手中的书。
走到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小道尽头,管家娘子道了声:到了,这就是侧夫人的住处。
姚文然抬头一看,那是一处江南风格的雕栏小楼,抬头迎面是白底墨黑色自己的匾额,由名家董其昌书写的三个大字赫然在目——“依雨阁”。
贴身丫鬟早已在门前等候,“舅老爷快请进。”解释道,“小格格由瑞英嬷嬷抱去喂奶了,一会儿便能见到。”
卧室与正厅中间的门由湘妃竹帘隔开。
姚文然手中一直捧着本书,忐忑不安。他站在卧室外,轻声喊道,“红绡,兄长来看你了?”他目光又落在那本书上,牛皮纸封面,崭新的装订棉线,书名是“依雨阁小纪”,左下角用古墨书写的一行小楷“丁亥年子敬为红绡妹题”,墨香仍存,美中不足的是封面上散落着些许细碎红点。侍女掀开珠帘,将他引进里屋。
不一会儿,姚文然便从小阁里走了出来,叹着气背手远去。里屋隐隐飘来刺鼻的轻烟,又传来几声细细碎碎的啼哭,待他转身回望时,却已听不真切。
阁外,风动修竹,几竿竹影未成幽篁,一泓流水相映小楼。他再次叹气,拒绝了管家娘子留饭的好意,黯然离去。
数日后的一天,乳母瑞英嬷嬷抱着襁褓中的娃娃出去晒太阳,行至小楼前的池边亭时,一双大手伸出,抱去了襁褓中的婴儿。小婴儿的脸比刚出苞的花蕾更娇嫩欲滴,水汪汪的眼睛比磨光后的黑曜石更明亮。
满脸络腮胡子的老爷舍不得松手,搂在怀中,看了一会儿,亲了又亲。婴儿娇嫩的皮肤被他的络腮胡子蹭得难受,委屈地瘪着小嘴,哇地一声就要哭了出来。
“老爷——”瑞英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就要抱过婴儿。
“啊!”依雨阁中突然一声惨叫,接着一个丫鬟冲了出来,哭天喊地地叫嚷着,“快来人啊!侧夫人——侧夫人,她——”
紧接着,又一个丫鬟冲了出来:“快来人哪,侧夫人上吊了!”
满大人闻言手一松,亏得一旁瑞英眼疾手快地接住襁褓中的婴儿。
满大人大步跨上池边亭的木墩,纵身一跃,落地时,已在三丈之远的池另一边。他心中急切,竟没站稳,一个趔趄摔了一跤。爬起来也顾不得痛,三步并一步便跨进了小楼内。
哇地一声,一个炸响,瑞英怀中的婴儿嚎啕大哭。瑞英遂从恍惚中醒来,抱着她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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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木千章:楔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