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乱世剑影里爱与罪的记忆:电影《侠女:剑的记忆》-鱼哥的后花园

冯天魁

一个怎样的故事,才配得上一把伟大的剑?朴兴植的电影给我们展现了高丽时代那个乱世里的剑影,和剑影里爱与罪的记忆。
那是“一个到处是茶叶、暴乱、刀和剑的世界。”第九代的剑客大师栽培出了三名伟大的剑客:潘春、德基和苏让。他们的剑为苍生而战。“他们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地战斗至死”。德基和苏让是恋人。两人的剑在锋镝交飞和生死须臾间都配合得默契自如。
在一次反叛中,潘春抓住了皇太子。他打算将太子作为人质,迫使皇帝作出以利苍生的承诺。当他们带着人质进入城堡与皇帝谈判时,德基背叛了他们,他释放了皇太子。他说,“我们三个人可以做更伟大的事情。”潘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为苍生而战更重要呢?”因为德基的背叛,那天死了很多人,包括潘春的妻女。
德基开始做他的“更伟大的情事”,在权力之路上攀爬。他冷酷无情,他忍辱负重,“他从不失败”,他挫败了所有针对他的图谋,包括一次又一次的行刺。他掌握了高丽最精锐的军队,包括皇家禁卫军。他设计了宏伟壮丽的幕府,他将在那里与公主成亲。他是皇帝的主人,皇帝是他的傀儡。他将君临天下。
一把出类拔萃的剑,很难不诱使人去追逐那最高的权力。无论那权力是九五之尊的权势,或是一统江湖的地位,还是天下第一的声名。根据艾斯勒的考察,剑的传说代表了一种统治的关系(圣杯则代表了一种伙伴的关系)。中国古代的名剑传说,大多跟权力、谋杀或复仇的主题联系在一起。一个像德基那样的人更难摆脱这种诱惑。他背叛的契机,是他看守被囚的皇太子时悟到的人生道理,就像李斯比较官仓与垃圾堆里的老鼠而悟出了自己的人生之路。身陷囹圄饥饿难耐的皇太子宁可用一个馒头去交换一次洗澡的机会——某种意义上,这还算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饥饿更重要的人。看着皇太子在溪水中洗澡的样子,德基领悟到,脱了衣服,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呢?就像很多人那样,一想到所有的人最终都难免一死,那么高尚与卑鄙有什么区别呢?他穿上了皇太子脱下的袍服。一种价值的虚无感,消解了他曾经的理想。中国古代的传奇似乎相信,名剑若粘染俗物,便会丧失神奇的威力。其实不然。无论是铸剑还是击剑,一把伟大的剑,一定得有它的主人赋予它伟大的灵魂。如若丧失了灵魂,它的锋利本身就意味着邪恶。就像《大菩萨岭》里主人公手上那坠入魔道滥杀无辜的剑。德基的剑上,只闪耀权力的寒光。
那苏让的剑呢?“这是苏让的剑,一把伟大的剑。”她在首次把剑交给洪懿时说。但她告诉洪懿,“苏让的剑在为邪恶而战。”背叛三剑客理想的是德基,但在潘春背后刺中致命一剑的却是苏让。她爱德基,因为爱,“我只知道一件事情,不管是什么,你做的都是对的。”她那一剑,是出于爱。她会烹制无与伦比的茶。她说,“新出的茶,没什么味,折绉多了茶才清香。”这更像是在说爱的清涩与成熟。
电影里,醇厚清和的茶香代表了爱。烹茶的那一节,拍得就像是一首爱的奏鸣曲。“等一等,没到时候,水还没开。听着沸水冒泡的声音,就像下雨的声音,然后,像是车轮转动的声音,像地震的声音,像是万马奔腾的声音,然后声音变小了,像很小的风声,很快连风的声音也没了。当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的时候,——好了,就现在,水开了。”她相信,“最好的东西是不知不觉自己来的”,当她回首嫣然一笑,补充说,“慢慢的……”她在说茶香,也是在说对德基的爱。
苏让那语若喃喃的烹茶之道,令人动容。茶的世界,安娴而美好,就像苏让的声音。那声音回响在德基的回忆里,却没有唤醒他的爱。最后,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饮茶了。实际上,是他再也不能爱了。权力欲窒息了他爱的能力。
苏让出于爱而刺出的那一剑,也铸就了她的罪孽,爱的罪孽。她说,潘春直到死,看她的眼神,都是信任的。她要把潘春的女儿培养成一名剑客,长大后去杀死那害了她父母的仇人。洪懿从小就以为自己是苏让的女儿。直到有一天,她暴露了自己的剑法,苏让告诉她,她是潘春的女儿,而她本人,以及早上遇到的俞将军即曾经的德基,正是杀死潘春的两个仇人。苏让把自己的剑给了洪懿,让她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个,必定得死。”以洪懿的剑艺和江湖阅历,根本不是德基的对手。莽撞的行动,差点丢了性命。
剑客大师救了她,治好了她的伤,并调教她的剑艺。大师居住的小屋隐在山崖之上一块巨石的后面,很像我钟爱的宋画《松风高卧图》里的画境。那画总让我想起曾经去过的一处山谷。站在那山谷,我曾感叹,这真是练剑的好地方。超绝人寰之境,合当是这样的地方。单是那画境就让我编了一个关于剑的故事,编了整整一个冬天。

洪懿剑艺精进。大师却将她领到了一处青塚前,告诉她,她根本不是潘春的女儿洪懿,青塚中埋的才是洪懿。她是德基和苏让的女儿苏熙。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对自己的身份,经历了两次颠覆性的震荡。与其说,她要确认自己的身份,不如说,她要确认自己手中剑的意义。她的剑,将为何而战?
知道了真相的她,还是拿起了潘春的剑。那是为苍生而战的剑,闪着剑客理想性剑光的剑。她要去杀的人,是她的生身父母,又是她的杀父仇人。

电影里很多画面都拍得非常优美,几场激烈的打斗,或置于白花遍地的原野上,或置于秋风猎猎的芦苇中。这种背景衬出了剑姿的优雅与飘逸。最后雪景里的那一战,尤其拍得精彩绝伦。白与黑,明与暗,动与静,远景与近景,虚影与实相,组合成一幕幕优美的画面。雪地上的闪展腾挪,舒缓如水墨大写意;而暗影里的剑光交错,却又惊心动魄。利器砍斫刺削所发出的凌厉的声音,烘托出生死悬于一线的紧张感,而近景灯光下的雪花,却只悠然地飘落。导演拍出了一种叠影感,这种叠影感,又符合这一战本身所叠合的意义:恨与爱,爱与罪,罪与罚……最终了断于那决定性的一剑。
对于苏让,那一剑,成全了她的爱,也消弥了她的罪孽。她爱他吗?她爱!因为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才会在潘春背后刺出致命的一剑。她的爱,铸就了她的罪。她恨他吗?她恨!她恨眼前的这个利欲熏心的德基杀死了曾经的那个笑容灿烂的德基。为此她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了替潘春报杀父之仇的剑客。迎候这一剑,是她后半生惟一的期盼。她的罪,造就了她的罚。两人倒在雪地上,用最后的力气,牵住了手。血流在了一起。
雪光与血光中,剑光与剑气里,那剑,记起了什么?忆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