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魁书堂说“悟”-山财大国学研究所
冯天魁
书堂说字,今日说“悟”。明了“悟”之大义,则可知佛道儒易之根本义。今“觉悟”联用,意为由迷惑而明白,由模糊而认清,并次第进入到一种清醒的或有知觉的新的状态。此种用法,只用其表,而失其里。
“悟”是“吾”“心”,悟即明白自己的心相心性。也即佛禅所谓“明心见性”,发现自我,明白自己的心,使其不受尘土秽浊覆盖污染,此即“净”,使自己的本性即本来面目呈现出来,此即“慧”。按,“悟”字,籀文由(两个五,即“吾”,我)和 (心,本性)三字上中下叠加而成,造字本义:明心见性、发现自我。篆文写成左右结构。隶书将篆文的“心” 写成。,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获得经验、知识。觉,金文由(学,获得经验、知识)和(见,发现),造字本义:因获得内在经验而发现某种真相。篆文承续金文字形。
明心见性是佛禅的最终价值追求。明心见性就是体认自性,超越生死。生死不只是指生命的出生与死亡,而是指由混浊走向清纯,由污垢走向洁净,由痛苦变为喜乐,由躁动走向平静,由复杂走向单纯,由现实走向理想,由实践中体验美感。这是一个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过程,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的时间历程。前者,是人作为人的相,人生活于纷乱、复杂、不净、无息的世界,而原本自具足的那个混元一体、洁净澄明、无区别无二体二相、作为本体、本性、自心自性存在的道、心、性、佛这个东西,作为人之为人的属性的东西,却被外相、欲念掩盖,使人远离了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我”的性相,呈现为非我、异化之我、外相之我、无自性不能自主自由自在的他我。若能“返朴归真”,以思惟修、即静虑、即禅那等方式,把覆盖在自我之本心本性即自性上的外物层层剥离,还原自我的性相本身,即回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回到“爷娘未生前本来面目”,回到“婴儿状态”,则即进入了“冲和为一”的道体本原。这是个“回归”的过程,其方法,道家称之为“损”,儒者称之为“止”,佛家称之为“禅”、“定”、“静”。损者损之又损,反复修行,去掉过度、去掉非我、去掉奢侈;止者“止于至善”,停止,静止,使不再躁动不安、变化多端、劳心挂肺,止于佳处,安住不动;定者消除多、杂、乱,定于一,定于无,定于当下。此各种方法,目的都是去除污垢、繁杂、外部牵挂,回到自我,回到自心,回到自性,回到真正的自己。认识自己是难的,能够摆脱外物执念的束缚更难,以理性智慧的生存态度生活成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活得自由自在自足,活得本性自然本自具足,而不是被决定,被压迫,被指使,被被动,是人之为人的生存理想。所以,悟者悟自心自性,觉者发现,发现自己的本来性相,并进而回归自我。本人有著作取名为《自我的发现与安置》,即取此义。
悟的结果就进入到一个纯净休止的安定境界。安者心安,定者不动。此一境界就是涅槃,就是解脱,就是自由,就是逍遥,就是反异化,就是人的自我解放。
悟的境界是什么样的呢?要而言之,以其“三界唯心“的世界生成原理,以禅那的思维方法,使万物与我归心归一。以道家语言言之,即是”齐物“于“道”:不二一体,世界、事物不一不异,虽呈现为纷繁万象,但其实质本相却是心、是道、是性、是一。所以,应该意识到,世界本无,本是虚空,不可以知见,不可以理解。此即“无相。”既无相,则没有一个与相对立的“我”,有我即意味着有相,反之亦然,此即“无我”。既无我无相,则无主客观对立的思考与情感反应,故无念。无相无我无念,则无执着,也没有不执着,桶底脱落,绝无抓手和依赖。那么,一切外来压迫我、控制我、决定我、污染我的东西,都不存在了。最后什么也不剩下,天地一体,皆一片虚空,纯洁宁静,澄明通透。然而佛禅并不消极。它肯定人性,肯定人作为生物存在的生物性、物性,肯定人与自然、与物的关系,肯定人的知性、理性,肯定人的知情意,肯定人的社会性和存在的时间空间属性。所以佛与儒达成一致,肯定人的现实性。那么,所谓的虚空和无,也只能是“真空妙有”,是包含着世界万物、时空结构、实践思维的实实在在的“中道”,有者有于无,无者无于有,因有而无,以无而有。于生存态度上,也就主张出世即入世入世即出世,出于入而入于出。那么,最后的逻辑结论与生存准则也只能是:止于当下。这就是“悟”的意义、过程、方法和结果,也是上乘的人生智慧。
悟就是禅,悟的结果就是禅境。禅,金文是由(示,祭祀,祈求)和(单,“戰”的省略,战争)会意而成的,表示祈求息战。造字本义:祭天求神,免于争端与战乱,赐予和平安宁。
所以,禅是一次战争,一个又一个战役。在禅中,我们与外物外战斗,与自我的念头战斗,与执着战斗,与所有的污染不不净战斗。战争与战斗的结果,是和平与安宁,是自我的权利得到保障,是自我可以安身立命。禅,说起来可能很复杂,其实简洁易行。我们生于欲界色界。于此世界,思维静修,达到弃绝外相、回归自我、寂静定止、有而无有的妙乐状态。这是一种定心之法:使心定于一,止于无,既静且净,自然而然,存在于那个本然的自我心性本身那里。所谓禅、定、三昧、正受、三摩提、奢摩他、解脱、背舍,都是一个意思,一个东西。禅是心定一境而审为思虑者,是为色界所属之心德,不具欲界之心,离欲界之烦恼。
好了,当我们去除所有的杂念,漫步于丛林草地,或田间小径,或砖瓦甬道,行走之时,用心感受脚下的大地,感受脚板踏在地上的动作,感受身体与大地的接触带来的稳定感和能量流。或者,当我们结趺跏座,闭目静心,关掉眼耳鼻舌身意等诸种感觉器官这些与外界沟通的信息之门,沉入到内心深处。在一种绝对无的、虚空的、圆融的、混一的、洁净的、明亮的境里,天人一体,物我合一,心身不二,我他无别,甚至于一、无也没有意识到,我在禅修打坐也不知晓和感觉,我们就进入了禅的境界。这是最好最高的存在态、是最充沛的能量态、是人生活最上乘的美学态。
以专业人士的参禅体验而言其状态,则有四个过程和四个次第状态。即所谓四禅定、四禅天。初禅天即第一阶段,“清净心中,诸漏不动”,先静下来,排除了外界外物外相的围绕、干扰,回到自我。此时的我,没有了鼻舌二识,故无饮食,只有眼耳身意四识,还有视、听觉、身体感觉和意识。他们心中有粗细的思想。因为有眼耳身,所以有乐受;因为有意识,所以有喜受和寻伺、思惟能力。二禅天,“清净心中,粗漏已伏”。也没有了眼耳身之三识,仅有意识,这个意识功能依然存在,所以仍然有对禅境的期望与欢喜(喜乐二受),对于禅定,生喜乐心,还没达到体验禅境禅意的至高至纯态。三禅天,“安稳心中,欢喜毕具”。也是仅有意识。虽仍然呼吸粗重,但这个阶段已经能体验到禅境禅意的乐感,体验到至极净妙的美妙之处。虽与二禅略同,但意识怡悦之相,较为净妙。到了第四个阶段和境界,四禅天,仅有意识,前五识俱无,亦无喜受,仅有舍受。所有内外过患,一切均无。谓既得三禅天定已,又觉三禅乐法扰心,令不清净,一心厌离,加功不止。这样下去,即得安隐,出入息断,空明寂静,如明镜离垢,净水无波,湛然而照,万像皆现;绝诸妄想,正念坚固,是名四禅天定。禅定有意识,所以禅定不是死亡,不是枯禅。这四个阶段和状态,意在通过次第渐进的过程,精进不止,必脱离欲界生得之散心妄念,进入到安定、静止、洁净、如一、不二、无喜无忧、无颠倒梦想、了无挂碍、自在圆融的境界。
所以,看来,六祖慧能大师所说最为简洁明要。《六祖坛经说》:“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在外离一切相,叫做“禅“;在内心性不乱,叫做“定”。向内转,并定止于心性自身,就是禅定,就是“悟“。悟了也就”解“了,解脱了,把自己身上心里的非必要、非自我的东西放下丢弃了。”我只有我,我就是我,那么我就单纯、宁静、快乐、幸福了。
禅悟的方法和状态类似于“直觉“。直觉具有迅捷性、直接性、本能意识等特征。直觉有时可等同于第六感觉。如大自然中的空气,当你想捉到它的时候它会消失得无影无综,当你不在意的时候,它会像神来之笔,给予你意想不到的意外和惊喜。直觉是一种迅速识别、敏锐而深入的洞察,直接的本质理解和综合的整体判断。直觉,是把我们身体感官无意识地接收到的信息,储存于无意识之中,在某个契机来临时,跳过逻辑层次,直接将这些信息中和加工,反射到思维之中,其结果准确,其过程迅速。直觉的本质,是取消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这种认知结构,没有分析、综合、演绎等各种逻辑过程,也不依赖于语言与思维或情感的好恶。《净名疏》云:“佛心智鉴圆明,岂烦思惟?究竟无学,岂得言修?又翻弃恶,如来纯净之智,何恶可弃?故思惟等义,皆是因也。“与此同义同境。
我的博士后研究课题是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他研究的核心问题是“纯粹经验“。这是对东西方哲学成果和智慧的一次”中和“。他所认为的”纯粹经验“,就是照事实原样而感知的经验,也就是完全去掉自己的加工,按照事实来感知,也就是佛教所谓以”观照“而不是思维的方式,把握到事实的本相。一般所说的经验,实际上总夹杂着某种思想,因此所谓纯粹的,实指丝毫未加思虑辨别的、真正经验的本来状态而言。例如在看到一种颜色或听到一种声音的瞬息之间,不仅还没有考虑这是外物的作用或是自己在感觉它,而且还没有判断这个颜色或声音是什么之前的那种状态。因此,纯粹经验与直接经验是同一的。当人们直接地经验到自己的意识状态时。还没有主客之分,知识和它的对象是完全合一的。这是最纯的经验。此时,没有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没有知情意,没有知性、理性与判断力,没有自由、必然也没有美感,也就是,没有区别观念,没有判断意识,没有理论与实践,没有文字与语言,只是一种纯粹的、原本的、初始的本相。
无论是悟,还是禅、直觉和纯粹经验,它处于一个什么地方?《西藏生死书》中说:“把心带回家,就是把心‘安住’、放松。一个上师告诉学生:‘看,禅定就像这个:当过去的思想停止,未来的思想还未生起时,当中不是有间隙吗?对,我们就是把这个间隙延长,这就是禅定!’”我们的心总是在动,在乱,在受外物外相和我欲我念的滋扰中,我们远离了、失去了自我而丢弃了自我和灵魂,找不到心灵的家园,所以我们痛苦不堪。这就需要“安心”。当我们试图以禅坐的方式安心时,我们经历了一个过程:我们看到动荡的心,杂乱的心、痛苦着的心;我们“念念相续”:一个念头过去了,它让我们痛苦,可是紧接着下一个念头又来了,它也让我们痛苦。一个又一个念头,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痛苦,无休无止,构成了生死苦海,永不超脱。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两个念头之间,它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总是会有一个空隙。这个空隙是虚无的、空的、明亮的,更无别的任何物、相、念头。它很快就会过去,快得我们几乎不能察觉。我们的修行、修炼,就是要抓住这个间隙,持守于这个间隙,渐渐地把这个间隙无限延长,把这个间隙以外的任何可能有而且一定有的念头排除在外。我们只有这个间隙本身——这就是禅,是最纯粹的经验,是悟,是涅槃的消遥,是解脱的自由自在,是真正的解脱。
让我们坐下来,把双手放在腿上,调息、拒止外物和念头,开始……或者,泡上一壶茶,品味其中的禅味……或者,放下手头和心头的一切,单纯地走向户外的自然中,感受那种纯粹与大有的空无……
我们由是而悟,如此而禅,如是而纯粹地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