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 古典书院古琴课视频 孔子的弦歌-寓诸无竟
北京琴家萧钰明兄来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讲乐律和古琴。我本来有事,要提前离开课堂的。结果听得入迷,不觉听完了全程。中间开始用手机录视频,录到他讲《乐记》和乐律的内容,最后还有他弹高山流水两首曲子,一共有一个半小时。前面讲马一浮《泰和会语》的部分,没有录到。

萧钰明讲课及演奏古琴视频

我听钰明弹琴的感受:心开而神聚
近来只有深夜才有时间研墨写写字
蒙在台灯上面拍出来,感觉别有味道

钰明弹琴稳健而轻灵,如高山,如流水
文字推送内容的话,本来想配发钰明讲座用的PPT,但想到视频里面我都拍到了,没有必要再发。于是想到多年前,我的一篇旧文中曾解读过孔子与古琴相关的一些经典文本,不妨节选出来配发在这里。文章题目叫《文面的似与不似:误会、文饰与天命的感通》,起初是为2005年的“会与通”而作,后收入拙著《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是该书的最后一篇文章。文章有十个部分,这次节选发出的是最后两个部分,起一个名叫“孔子的弦歌”。合在一起,不再分节。
孔 子 的 弦 歌
柯小刚(无竟寓)
节选自《文面的似与不似》
见收拙著《在兹》(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金牙大状。”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学琴于师襄子。襄子曰:“吾虽以击磬为官,然能于琴,今子于琴已习,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曰:“孔子有所谬然思焉,有所睪然高望而远眺。”曰:“丘迨得其为人矣,近黮而黑,颀然长,旷如望羊,奄有四方,非文王其孰能为此。”师襄子避席叶拱而对曰:“君子圣人也,其传曰文王操。”[ 《孔子家语·辩乐解》。]
“有间……”,“有间……”,时-间之间间隔着习琴进度的节奏。在琴声鼓动的时间节奏中,文王之文面——“文王何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论语·公冶长》)]——逐渐显现其神情颜色。无论孔子习琴的次第——“习其曲”、“习其数”、“习其志”、“得其为人”——,还是文王之文/面在琴声中的呈现——“黯然而黑,幾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都经历了一个由微之显、“闇然而日章”的过程,而伴随这全部过程的,则是络绎不绝的琴声的时间节奏。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论语·八佾》。](郑玄注云:“始作,谓金奏时。闻金作,人皆翕如,变动之貌。从读曰纵。纵之,谓八音皆作。兵家孙膑纯如,咸和之矣。皦如,使清浊别之貌。绎如,志意条达。”)
“始作,翕如也。”夫子习琴之初,所习者不过“曲”耳,然足以使人翕如乐进也。至于文王之面“黯然而黑”(或“近黮而黑”)者孙嘉诚,亦始作翕如之象也。夫子习琴曲而得文王之为人,而得其为人之初必会其面,所以孔子首先想见的自然是文王之脸面。在会面之初,这张脸面的显现还是“黯然而黑”的,但是不久它就会“闇然而日章”了。
“纵之,纯如也。”“纯如”,刘宝楠《论语正义》引高诱《淮南·原道注》:“纯,不杂糅也。”又引《乐记》:“审一以定和。”那么,当八音皆作之时,如何“纯如”呢?其要便在于一个“和”字。这种“八音克谐”的咸和之纯在《中庸》里面曾被扩大到天地山川之间的巨大交响。而文王之所以为文,也必须通过这种“衣锦尚絅”的大文之简、不已之纯方才得到理解: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鲛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中庸》)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中庸》)
《朱子语类》:“问‘纯亦不已’。曰:‘纯便不已。若有间断,便是驳杂。’”[ 《朱子语类》第1584页。]这是就天道而论,所谓“至诚无息”之谓也。万物并置天地之间,斐然成章而不相杂者,以天地生物之不息、物性自诚之不欺也。天地之纯,不以其质朴无文,以其文面化易之不已也。文王之德之纯,不以其质野无文,以其文面革新之不已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面之德尽矣。
而在我们这里所讨论的音乐语境中,“不已”与“纯”与“和谐”之间的关系就更加明了直接了。虽然在西方传统中,人们惯于把音乐与几何学相联系,还把音乐比作建筑,但是音乐的和谐决不是一种静态的比例协调。音乐的和谐必须在不间断的演奏进行中得到实现。“习其数”,孔子习琴的这个阶段不但涉及“比例”,恐怕还更多地是指一种动态的节奏感的把握。“幾然而长”或“颀然长”,这必然是“纵之”的结果:纵之,然后得其全体矣,得其全体方可观知其人之长也。[ 在这里,“长”也许可以同时念作平声和上声?]这当然是在会其脸面之后才能得到的对于一个人身躯整体之和谐的观照。
“皦如也。”郑玄注云:“使清浊别之貌。”何晏注云:“言其音节明也。”《说文》:“皦,玉石之白也。”“皦如也,”当指音节之清浊分明,皦皦然如白玉之光辉。郑玄注《周礼·大司乐》:“凡五声,宫之所生。浊者为角,清者为徵羽。”《乐记》:“唱和清浊。”郑注云:“清谓蕤宾之应钟,浊谓黄钟至大吕。”这些是单从五声音律音调方面来说的清浊之分。如果再加上声部和配器方面的音色清浊之别,合以节奏,便可成就音乐之文面了:“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 《礼记·乐记》]郑玄注云:“审一,审其人声也。比物,谓杂金、革、土、匏之属也。以成文,五声八音,克谐相应和。”
但是我们至此还没有问及:五声八音的克谐相和何以是皦皦然而有光辉的?这音乐文面的玉面之光从何而来?仅仅从上文所述的比较技术化的音律和音色的和谐而来吗?曹子建咏蝉鸣之声尝云:“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乐音之皦如,难道不是来自于心志之磊介吗?夫子“习其志”,然后“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或“有所谬然思焉,有所睪然高望而远眺”。至于想见文王之为人,至此则得其心志矣:“眼如望羊”或“旷如望羊”,皆深思远志之象也。无论夫子“习其志”的穆然远眺,还是文王的旷志望羊(洋),都有一个属于近处的黯浊的维度和一个属于远方的清越的维度。[ 其实,《世家》的“眼如望羊”和《家语》的“旷如望羊”这两个略有差异的文本之间也表现出了远近侧重的不同:“眼如望羊”言望远之眼,其言较近;“旷如望羊”言远望之态,其言较远。]而音乐的光辉则来自于在乐舞者的俯仰屈伸中所发生敞开的远近两个维度之间的呼应、和谐、相会与感通。“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诎伸,容貌得庄焉。”[ 《礼记·乐记》。]犹如我们在《睨读中庸》中曾经说过的那样:“对远方的忠诚带来一种睨视远近的眼光,在远望修道的同时回照自身,给日用生活中每一件琐屑的事物、近处的事物都悄无声息地投上一圈淡淡的光晕。”这圈淡淡的光晕,在我们现在的语境中便是玉石或音乐的皦如。
“绎如也,以成。”郑注:“绎如,志意条达。”这在孔子的《文王操》习琴次第中便是最后的“丘迨得其为人矣”,而在文王文/面的由微之显、“闇然而日章”过程中也就是文王终于成就的郁郁乎周文:“如王四国”,“奄有四方”。
也许是有见于乐之感通天命的德能,在很多版本的孔子困厄叙事中,音乐、歌舞和讲诵之声竟然神奇地成为导致最终解围的关键因素:
《琴操》云:“孔子到匡郭外马凡综合征,颜渊举策指匡穿垣曰:‘往与阳货正从此入。’匡人闻其言,告君曰:‘往者阳货今复来。’乃率觽围孔子数日,乃和琴而歌,音曲甚哀,有暴风击军士僵仆,于是匡人有知孔子圣人,自解也。”[ 张守节:《史记正义》。]
与后面我们将要陆续分析的诸多文本相比而言,《琴操》的这个叙述省略了诸多母题线索,单单突出了音乐感通于天命的神化力量:仿佛只要孔子是圣人就能通过鼓琴而感通天地,感发大风——音乐与大风之间的关联这个母题似乎源于庄子《齐物论》——从而直接转化为退敌的力量。当然,这个力量还不是“暴风击军士僵仆”的直接暴力,而是由此灾异事件而带来的对于孔子之为天命圣人的敬畏:“于是匡人有知孔子圣人,自解也。”然而,何谓音乐之感通德能?何谓天命之圣人?在这个最单纯地诉诸神迹的故事版本中,这一切都被设想为一种先于文面而被预先规定的内在本质身位,似乎只要孔子是圣人,他就拥有某种神秘的内在力量,只要在需要的时候他就可以通过鼓琴来调动这种力量以确证他的早已预先规定的本质身位,从而可以冲决任何困厄,无往而不通达。毫无疑问,这种版本的理解乃是对孔子文德之命和音乐感通德能的极端鄙陋粗俗的误解。在这种误解中,从头到尾——至少在关键时刻——起决定作用的总是某种预先规定好的、本质的、内在的、必然的、质野的东西,而文/面的、现象的和偶然的事物则一概是毫无价值的,必须被忽视的。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另外一个类似版本的叙事里,孔子的鼓琴弦歌变成了一种没有音调、去除了文面的“纯粹音乐”: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飙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 《庄子·山木》。]
“槁木”,“槁枝”,“飙氏之风”,这些不敷文理、不设弦律的乐器,不成音调的音调,在这里乃是与一种被设想为无形无象、无文无面的“道”相应和的。然而,正如颜成子游问于南郭子綦的问题那样:“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无论槁木之槁多么枯槁,心死之灰如何死寂——譬如壶子的面如湿灰、佝僂丈人的臂若槁枝——这灰与枝仍然是文/面的一种形象,虽然是非常质朴无文的形象。王夫之曰:“盈天下皆器也。”这里所谓器自然不是指机器时代的机器,他说的是文面吗?正如王夫之所一再致意指出的那样,文面的虚无化同时也就意味着“道”的实有化,即“道”被理解为一种可以拥有或丧失的器物,虽然这个器物是没有文面的非-器物。“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道邪?’曰:‘我有道也。……”所谓“有道”、“得道”之类的说法以及对于“得道”的意必追求,这一切早就远离了脚下的日用道路。为了刻意追求这个不在脚下的道路,庄子假托大公任之名义教导孔子离开道路: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 ,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庄子·山木篇》。]
“纯纯常常,乃比于狂”,成玄英疏曰:“纯纯者材素,常常者混物,既不矜饰,更类于狂人也。”为了追求这种绝无文饰的“道”——这同时又被称为“真”,因为它首先要去除的是误会和文饰——孔子必须“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但是,“裘褐”也是一种衣服,鸟兽亦有其华彩毛皮,况且“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本身就需要很高超的伪装鸟兽的技艺。人生于人世诚然少不了虚矫文饰,然而为了掩盖人的文面而混迹鸟兽之群恐怕就更难了。所谓“天文”:人以为天地鸟兽无文,人去己之文即可同于大朴,没想到鸟兽恶之曰:“噫!你们长得跟我们不一样也!你们不诚实,因为你们不呆在与你们面孔相似的人群中间,却混迹于我们之中欺骗我们。你们特意披着一种叫做‘道’的外衣——这也许是你们人所发明的最华彩的文饰、最蛊惑的误会?——,而我们和那些面孔相似的人群一样,都不知‘道’为何物。”
这种被从“百姓日用”中抽象地独立出来的“道”的外衣,在隋唐以来的佛学中与一种因果报应的印度思想相结合,进一步固化为一种必然性的轨道:
以业报决定故,莿刺如来化为金锵,仲尼厄于陈蔡。贤圣不免,况复凡夫。故知决定得果。[ 吉藏:《中观论疏》。]
无论是从儒家立场来神化孔子,还是从道家立场来“教化”孔子,抑或从佛家立场出发把孔子纳入因果业报的强力轨道,上述几种叙述-解释的方式都远远离开了孔子曾经走过的陈蔡之间的困厄-感通之道。因此,在那些叙述中,无论是这条道路的困厄之窘迫,还是其感通之坦荡浩然,都已经丧失殆尽。相比之下,在下面几则叙述中,虽然叙述者仍然在轻飘飘地神化着音乐感通于天命的德能,但是毕竟还保留了一点点关于时命穷通的抽象感触,依稀夹杂在孔子的琴歌之中传递给我们: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庄子·秋水》。]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绝宠世子妃。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露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擽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庄子·让王》。]
孔子行,简子将杀阳虎,孔子似之,带甲以围孔子舍,子路愠怒,奋戟将下,孔子止之,曰:“由,何仁义之寡裕也?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讲,是丘之罪也。若吾非阳虎,而以我为阳虎,则非丘之罪也,命也!我歌,子和若。”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终而围罢。诗曰:“来游来歌。”以陈盛德之和而无为也。[ 《韩诗外传》卷六。]
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馁病,孔子弦歌。子路入见曰:“夫子之歌,礼乎?傅洁娴”孔子弗应,曲终而曰:“由来,吾语汝,君子好乐,为无骄也,小人好乐,为无慑也,其谁之子,不我知而从我者乎?”子路悦,援戚而舞,三终而出,明日免于厄。子贡执辔曰:“二三子从夫子而遭此难也,其弗忘矣。”孔子曰:“善,恶何也?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也。吾闻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愤厉志之始,于是乎在?”
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为咎者,则非丘之罪也。命也夫!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孔子曰:“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泉,何以知没溺之患;不观巨海,何以知风波之患,失之者其在此乎?士慎此三者,则无累于身矣。”[ 《孔子家语·困誓》。]
作为上述几则叙述的反面对照,在《荀子》讲述的版本里,虽然关于时命穷通的感触不再那么抽象和轻飘飘地“作境界高明状”,而是博知“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的历史典故,但是在他那里却几乎是标志性地缺乏一个“乐”字。仿佛对于荀子来说,一切道理都只能是被说出来的,而不与琴歌发生任何关联:
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弟子皆有饥色。子路进而问之曰:“由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隐也?”孔子曰:“由不识,吾语女。女以知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女以忠者为必用邪?关龙逢不见刑乎!女以谏者为必用邪?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孔子曰:“由!居!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句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 《荀子·宥坐篇》。]
只有在下面两则叙述中,孔子于困厄-感通之中的文质彬彬方才生动地写照出来:
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拜礼焉,路出于陈、蔡。陈、蔡大夫相与谋曰:“孔子圣贤,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若用于楚,则陈、蔡危矣。”遂使徒兵距孔子。孔子不得行,绝粮七日邱淑宜,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衰。乃召子路而问焉,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路愠,作色而对曰:“君子无所困。意者夫子未仁与,人之弗吾信也。意者夫子未智与,人之弗吾行也。且由也昔者闻诸夫子:‘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积德怀义,行之久矣,奚居之穷也?”子曰:“由未之识也,吾语汝。汝以仁者为必信也,则伯夷、叔齐不饿死首阳。汝以智者为必用也,则王子比干不见剖心。汝以忠者为必报也,则关龙逢不见刑。汝以谏者为必听也,则伍子胥不见杀。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何独丘哉!且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晋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卫。越王勾践之有霸心,生于会稽。故居下而无忧者,则思不远;处身而常逸者,则志不广。庸知其终始乎?”
子路出,召子贡,告于子路。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不必能穑;良工能巧,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不必其能容。今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广,思不远矣德雷尔一家!”
子贡出,颜回入。问亦如之。颜回曰:“夫子之道之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焉,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叹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网王情缘。”[ 《孔子家语·在厄 》。]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摩锐水世界,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异蛇鞭酒,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 《史记·孔子世家》。]
这两则叙述不但传神地描写了孔子在困厄之中泰然自若的讲诵弦歌不衰,而且通过孔子与子路、子贡和颜回三位弟子的极富戏剧色彩的对话,以及在对话中所展现出来的诗、书、人物的丰富图卷,书写了孔子在其讲诵弦歌不衰的“简而文”中所蕴含着的激越而切身、无奈而通达的生命经验。
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亦见《论语·卫灵公》,另参《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多学而识之者”文也,“一以贯之”质也。为什么在此遭受困厄的危急关头,还有“闲心”辨析文质?为什么在此危急时刻,还有“闲心”弹琴歌唱?这是文化过度之后的迂阔、迂腐吗?不知时宜、不识时务吗?“非也。予一以贯之。”但是,在这个故事里——犹如在所有孔子的论语记述中——,这个“一以贯之”之道既不是通过“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飙氏之风”的质野无文的(实际上乃是特别以“道”来过分文饰的)方式来表达的,也不是通过“如禅家说话一般”、“只说个虚静”[ 参见《朱子语类》1149页]的方式来表达的,而是恰如孔子文德之命的道路本身那样,必须随着路况的崎岖而委曲回互。[ 《朱子语类》1335页:“文,不直,回互之貌。”]于是,这一“一以贯之”的“一”恰恰就是一种柔韧致曲、感而通之的形象,从而有别于“以一贯之”的那种硬把某个“一”的原则贯彻下去的强不通以为通的方式。所谓“文面的似与不似:误会、文饰与天命的感通”,说的就是这种“一以贯之”的“南方之强”吗?
“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一连三次完全相同的问题,用来提问不同的弟子,也许同时也是孔子自己在反复质询天命?这一次不比春天“侍坐”的悠闲[ 参见拙文《春天的心志》]天下霸图秘籍,这一次心志的提问和表白是在严重的处境危机和信任危机之中,是在“何草不黄”的秋天。弟子对夫子的信任,夫子对天命的认取,都在赤裸的兵戎暴力面前面临着也许是最后的考验。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提问的发端对于诗经的征引已经说了很多。这句诗出自经孔子亲自删定的《诗》“小雅”的最后一篇《何草不黄》。《毛诗序》:“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君子忧之,故作是诗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这难道不是延至孔子时代依然如是的局面吗?这难道不是时至今日依然如是的局面吗?“四夷交侵,中国背叛。”华夏大地上兕虎(阳虎?)横行,花(华)芸草黄,一派秋杀兵戎之象。就在《何草不黄》的前一篇——孔子《诗》目顺序的编排岂不是意味深长?——诗人咏唱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郑玄《笺》云:“苕陵之干喻如京师也,其华(花)犹诸夏也……”孔颖达《毛诗正义》:“陵苕之英华,本紫赤而繁多,至今亦芸然,其色黄而衰矣。以兴周室之诸夏,本兵强国盛,今其师病而危矣。……以周室之盛,忽见如此之衰,故我心为之忧愁矣。维其伤病矣,伤其渐侵削也。”
如果不是因为在困于陈蔡、围于匡的时候,在任何一个或富贵或贫贱、或穷或通、或造次或颠沛的时刻,无时不在吟咏着、讽诵着、歌哭着这些诗句——“丘之歌久矣”[ 《论语·述而》:“丘之祷久矣”。]——孔子问于弟子的问题为什么就其问题本身而言就已经带有如此坚定的力量?诗歌、诗与歌的力量?从而使得孔子的“问题”直接兴起为一个“兴会”?[ 关于原问而为兴、“问题”与“兴会”的关系,参见拙文《实证的兴趣与叙事的兴会》、《会:赋格六章》。]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猝不及防造句。夫子盖少贬焉?”之二子之答问作为“答问”皆未能聆听“问题”中的诗歌,从而未能感通孔子“问题”中所感发的兴会之志。所以孔子斥之曰:“有是乎!”“赐,尔志不远矣!”而颜回之对,正是对夫子在“道之不行我知之矣”的前提下“居易以俟命”的一以贯之之道的会通与唱和:
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萧钰明老师在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