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 为什么我要赞美《无问西东》？ 争鸣-幕味儿
文丨夏木，中学教师
奇爱博士按：80后女导演李芳芳《无问西东》上映后，引发了影评界的热议，冲突不小。本文为“幕味儿”读者投稿尘光旧梦，代表了作者个人的知识背景、观点和视角，特发布供读者阅读讨论。
一位知名影评人直接写了个标题——《不喜欢<无问西东>》，不止一位影评人给了2分。他们痛心疾首于《刺客聂隐娘》这样普通观众看来简直是折磨的电影曲高和寡，他们每每指责国内观众审美崩坏，他们煞有介事地考据《妖猫传》呈现的大唐盛世，却假装忘记我们亦曾艰辛跋涉一路曲折。
他们最大的立足点是《无问西东》技术上的不成熟，认为四个片段强行焊接，猛烈抨击这是一碗“鸡汤”。
是不是，只要普通观众被感动到哭，台词文艺，剧情励志末世之洛泺，就会被冠以“鸡汤”名号？
“技术”不是我等普通观众所能理解的千年珠宝，然而我想说，如果一部电影，在现有的体制下，以可贵的勇气突破意识形态的拘囿，尝试还原历史情境，传递真善美（是不是在一些人的语境里，“真善美”也成了传统的过时的甚至不高级的可笑的词汇？），并且普通观众切实感知到了这种诚挚，是不是应该被褒扬被保护？
以至于有人写——《无问西东》：如果我想说做个“高贵”的人，会不会被嘲笑？
我看到的事实是，周围人口口相传，自发安利，在影院泪流满面。一位朋友说：“我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我们在电影院一直坐到最后，舍不得它结束，清洁工把纸从观众手里拿走”。
本来要作为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献礼片，结果被删删改改，六年之后才得以跟观众见面。这六年，主演们结婚生子，皱纹悄悄；这六年，拖到最后没预算，演员容颜改，匆匆一张抠出来的简陋海报了事。
然而，“雕栏玉砌应犹在”，一出手，山河震动。尘封六年，也让这部片子多了一层时间的隐喻：本来电影指涉百年，表现中华民族的国运文脉。
也许，现在公映刚刚好，如果单纯视为清华校庆献礼片，至少，辜负了主创的一片苦心，大大缩减影片的解读空间。
雨果说：“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斗胆套用雨果的话，我想说“技术之上，还有真心”曾子杀彘。本来想用“情怀”，但是这两年“情怀”也被滥用了，就置换为本片一直强调的“真心”。
为什么，《无问西东》会成为2018年开年票房黑马，让观众热泪盈眶？我想做如下探讨。
因为它以巨大的勇气，在现有条件下，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
在近几年的大银幕上，它难得地再现了非常时期的残酷：批斗、跳井。最让人惊喜的是，这是我所知的国内第一部正面表现西南联大和飞虎队的公映影片。
2017年是西南联大建校八十周年，一个只存在八年的学校，却被追念了八十年飞叠杯。关于飞虎队，我用齐邦媛《巨流河》中的一些资料做些科普。齐邦媛是抗战见证者，《巨流河》一书中的重要人物张大飞就是飞虎队飞行员。
1937年，美国陆军飞行队退役中将陈纳德接受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顾问之聘来到中国，在中国最艰困的时候帮助训练初创的空军。他所招募的美国志愿队，由昆明泥泞的机场迎战，出击日军，成为举世闻名的“飞虎队”，但是飞机前舱漆的是张开大嘴的鲨鱼头，他们以少击多打下了数倍的日机，减少了许多中国军民的伤亡，在抗战中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奇故事。
陈纳德将军讲究战略，训练严格，与战斗员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术升空驱敌。珍珠港受突袭后，志愿队正式编入美国陆军航空队，陈纳德于1942年3月被任命为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指挥官，受蒋委员长领导，总部设在昆明，支援缅甸的英美盟军，主要战场在保卫西南各省。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马克土司，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心得安片，湖南、广西几全沦陷，空军是唯一令国民鼓舞的英雄。
有些历史我们不能忘记，也不该忘记。电影给美国志愿队教官，飞虎队队徽有用心的镜头，凡具有这段历史背景的观众，看到此处，自会深感欣慰。
尤其对那位英挺坚毅的美国教官的刻画，完全超越了立场派别。抗战时期，帮助中国人民的，不仅有白求恩医生，还有当年的飞虎队美国志愿队。南京有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刻有七百多位美国烈士名字，三千多位中国空军烈士名字。
王力宏饰演的沈光耀，在他进入飞虎队后，我无端想起《巨流河》，想起张大飞。
沈光耀的后半程几乎被我脑补成张大飞。他们都是那样的英挺俊秀，纯真洁净，到最后以身殉国。第一次，我强烈感知到王力宏的英俊。要知道，他出场露出脸的刹那，全场一片惊呼。
这般待遇，我只见过《罗马假日》奥黛丽·赫本出场时有同样的反应：可见导演眼光之毒辣，选角之契合。王力宏系世家子弟，曾外公许凤藻追随孙中山，外婆清华大学毕业，舅公许倬云乃著名历史学家，家族中多人毕业于西南联大，与片中沈光耀身份不谋而合。
而历史的微妙之处在于天之云地之雾，2012年台湾地区庆祝清华大学百年校庆，一个节目是马英九与王力宏在清华对谈。王是美籍华人，从小在美国长大，有着一张如亦舒所说的“没有被欺负过的脸”，干净明朗。
本片拍摄于2012年之前，容颜正好，眼神清澈，事业鼎盛的王，饰演漂亮自信，气质干净，纯净无畏的沈光耀，留下了时光最美的印记。
沈光耀殉国，我想到张大飞的遗书，齐邦媛先生说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字字句句都烙印我心”，他说“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
沈光耀的原型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学生沈崇诲，在清华大学毕业后不久,放弃了在绥远优渥的工作,冒着大雪赶到杭州投考进中央航校轰炸科,毕业后便留校担任飞行教官。在1937年8月19日奉命执行轰炸任务时，沈崇诲义无反顾地驾机撞击敌舰,与敌人同归于尽,殉国时年仅27岁。
当年，霍晓红这些拥有最好资源的精英，响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义无反顾地投笔从戎。冯友兰之女宗璞的系列小说《野葫芦引》对此亦有详细描述。当然，《巨流河》一书也有呈现。还记得西南联大毕业生，曾参加中国远征军的诗人穆旦，那首曾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的《赞美》：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
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而今天的精英们，有多少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相较之下，那个时代的风骨，多么迷人。
与此同时，沈光耀驾机给孩子们投食物那段，也是我哭得最凶，最有感触的片段。大概随着年岁增长，孩子愈来愈成为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这些战时的孤儿，带着泥的小脏脸，拖着长头发，破破的衣衫，赤着脚，渴盼着珍贵的食物。我多么欣慰，多么感谢编导的细腻关切，愿意呈现这些可怜的小生灵。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与编导的女性身份有关吧。
当你看到小孩子们跑着争抢食物，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会止不住心疼落泪。饶是如此艰难，孩子们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闪着光芒。那是因为他们被一位双腿残废的传教士护佑斗兽棋规则，最泪目的画面是传教士带着孩子们唱《奇异恩典》，沈光耀翱翔蓝天，坚毅自信的面容跟孩子们闪亮的小脸交融在一起，《奇异恩典》回荡天地间。
关于传教士，这个在中国近现代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一个群体，在以往的中学历史课本中，他们往往是脸谱化的，很多中国大陆学生对传教士的认知多半局限于历史课本，还停留在“他们是帝国主义侵华的帮凶”这一层面。
在《无问东西》中，传教士扮演了孤儿们父亲的角色，他跟中国小孩一样，受饿，躲避日军轰炸，影片给了观众足够的重审空间。
沈光耀和队友死了，敌机轰鸣，饥肠辘辘，传教士对孩子们说：“孩子们，我们唱歌吧！”孩子们的歌声响彻天空，这是对沈光耀的致敬，这是对中华民族的致敬。
曾读过一篇文章，说二战结束不久，有人在德国残破的民居中看到一束灿烂的鲜花，断言这个民族肯定会重新站起来大豫网首页。抗战时期那么艰困的时刻刁蛮痞妃，当时的中国人民同仇敌忾，用歌声互相激励。
我们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广为传唱的《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就是那个时代创作的。1949年渡海来台的作家罗兰，在她的书《寂寞的感觉》里有不少追忆大陆往事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关于歌声的，就谈了到抗战歌曲。
战火纷飞，歌声嘹亮，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用齐邦媛先生在《巨流河》里的一句话说：“那是一个我引以为荣，真正存在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
全片最迷人最浪漫的还是西南联大部分。当然，1920年代的清华大学，雪天，吴岭澜（多么民国风的名字），一群拉着小提琴的清华学子，长衫映着雪景，那么令人心驰神往。不禁感叹清华大气健朗的风采，能在这里读书，今生不枉读书人。
西南联大的浪漫因卓然立于乱世而超尘拔俗。那静坐听雨的教授，敌机下依然坚持授课的坚守，抬着生物标本躲空袭的学生，正因为当时弦歌不辍，为民族保留读书种子的国策亿点卡盟，西南联大才成为中外教育史上的奇迹。
很多人从静坐听雨开始落泪，沈光耀打开窗子，镜头给了一个特写：湖边一位带着斗笠的渔翁气定神闲地钓鱼。具有一定中国文学审美修养的人对这一幕自会了然于心：“渔翁”是中国古典诗词里一个重要意象，代表了诗意，自由佣兵狂后。这难道不是当时西南联大师生的隐喻吗？
他们是艰苦的，他们精神上却是自由浪漫的；这难道不是当时中国的隐喻吗？纵风雨飘摇，依然不倒，“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难道不是民国或者说已然逝去的传统中国的隐喻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有足够的时间翻阅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那套《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词典》。尤其阅读《宋词鉴赏词典》的时候，读南宋词，每每神往于那个如此优雅如此清丽如此缠绵的中国。
现当代的中国国民性，已经被各种因素重塑了。那样的中国，已经“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了。
而民国的迷人浪漫，在于它被欧风美雨熏染的同时依然葆有传统风范。前两年，受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的一系列图书，以及陈丹青和梁文道等人的影响，中国大陆流行一个词“民国范儿”。
2015年的天津卷高考作文就是以“范儿”为话题。相信编导心有戚戚焉，才有这般的神来之笔。
当下与历史，有了一层微妙的时间互动。
我看到导演把镜头给了昆明的食物时，明了她一定熟读汪曾祺先生关于西南联大的散文，用了老先生不少的梗妹妹皇后。汪老写过《昆明的雨》《闻一多先生上课》《记金岳霖先生》等散文，汪老谈吃更是一绝，遗憾片尾彩蛋没能给汪老一个镜头。
沈光耀的一生，仅存八年的西南联大，以及这部《无问西东》，用《巨流河》里齐邦媛一九九九年在南京航空烈士墓拜谒过张大飞后所写的话“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第一次刷的时候，我觉得张震那条线太弱了，可以删掉。但是二刷后，又分别听了毛不易和王菲的歌曲，转变了想法。
相比王菲歌曲的大气昂然，毛不易的歌气势上弱了很多。我想，王菲昂扬的歌曲对应的是吴岭澜、沈光耀、陈鹏那样的年代和人生，而毛不易的歌曲，则属于张震，也就是我们我们这一代人的迷茫了。
不管是吴岭澜还是沈光耀，不管是他们所处的时代，还是他们的气质，他们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明朗漂亮——是的，齐邦媛也用“自信漂亮”形容张大飞那一代的年轻人。大时代里，不仅景悦目，努尔哈赤简介歌好听，人也漂亮，那美好的西南联大更是全片美的极致，那是因为它足够美，才能呈现美。
张震的困惑，纠结，柔弱，何尝不是时时迷茫、失落的我们！吴岭澜、沈光耀真正成长在大时代，而我们，拥有的是“小时代”。
当年有人抨击郭敬明的《小时代》，我赞同科幻作家、新华社资深记者韩松的观点，《小时代》其实相当精准地概括了这个时代的特点，触及了一部分现实。至少，《小时代1》如此。
龙应台有篇文章题目就是《一切都是小小的》。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连海子都说，他的理想是“喂马，劈柴德保苏铁，周游世界”。当年的吴岭澜、沈光耀、陈鹏为之奋斗的中国，物质上极大富足了，然而精神上又怎样呢？片尾彩蛋清华的大师停留在1960年代。
2018年初，作家、《正午》主笔、北大人类学系毕业生淡豹在单向街书店做了一个在微博上刷屏的讲座，题目是《我没有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的时代》。
清华毕业生张震回母校，人肉背景是“奶茶妹妹”章泽天——当然，现在她更著名的身份是京东老板娘。
我希望所有的全国大中学生都看看这部电影。希望他们知道，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有这样一群纯粹“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太平”的老师、学生。
他们只为真心而活，爱我所爱，行我所行，无问西东。那样洁净的诗意的浪漫的勇敢的有骨气有血气的中国真的存在过。不论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都可以在语文课本中找到跟《无问西东》对话的文本。
初中：梁启超《少年中国说》《敬业与乐业》《最苦与最乐》、李大钊《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朱自清《春》、沈从文《云南的歌会》，汪曾祺《昆明的雨》《记金岳霖先生》、端木蕻良《土地的誓言》、艾青《我爱这土地》、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光未然《黄河颂》、臧克家《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段》、杨振宁《邓稼先》、聂华苓《亲爱的爸爸妈妈》；
高中：徐志摩《再别康桥》、朱自清《荷塘月色》、梁实秋《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讲》、陆蠡《囚绿记》、王国维《人间词话》。
米雪饰演沈太太
我希望为人父母者看看这部电影。片中米雪扮演的沈光耀母亲，对儿子的家庭教育可谓世家风范，贵族气质。沈妈妈轻轻告诉孩子，你所追逐的功名利禄，你祖上全部都拥有过。“我们想你，能够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比如同你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注意不是给我增添子孙，而是你自己，能够享受到为人父母的乐趣”。
多好的家教啊，这对于纠结“八百万买学区房还是带孩子周游世界”，替孩子设计人生的父母来说，难道不振聋发聩吗？反正，看到这里，我是哭了。她用努力阻止光耀牺牲。然而光耀为国捐躯时，她是隐忍的，并未嚎啕大哭。
当看翻看儿子以后的画册时，对一切，她是懂得的。只是，她遗憾“你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因为沈光耀和他令人尊敬的家族，他的死，才那样的催人泪下惹人心痛肃然起敬。
《巨流河》书影
沈光耀，拖着长发的孩子们，双腿残疾的牧师，再叠加《巨流河》里的往事，我之前阅读的相关书籍，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哭。而今，在远离故乡，孤身打拼的地方，我想到这些人梅影莲香，依然含泪敲下这些文字，来表达我对这些高贵的人的温情和敬意。
最后邱钟惠，附上一份能帮助大家更好理解《无问西东》的书单、纪录片：
齐邦媛《巨流河》
王鼎钧《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
蒋梦麟《西潮·新潮》
鹿桥《未央歌》
宗璞《野葫芦引》
黄舒骏歌曲《未央歌》
何兆武《上学记》
赵新林、张国龙《西南联大：战火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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